劫气帘幕的阻力比来时大了许多。
沈墨穿过那垂落的、粘稠如实质的灰白气流时,感觉自己像在逆着瀑布攀爬。每一缕气流都沉重如山,带着刺骨的阴寒与侵蚀,疯狂地撕扯着他破烂的衣衫和裸露的皮肤。心口那全新的“劫海”与“脐眼烙印”微微发烫,自主运转,将侵袭而来的劫气大半吸收、转化,但仍有一部分蛮横地渗入经脉,带来冰锥刮骨般的痛楚。
他知道,这阻力的增强,或许与古神脐眼最后灵性的彻底消散有关。那道最后的意志回响,带走了此地最后一丝“活性”,留下的只有最纯粹、也最暴烈的死寂劫气。
咬紧牙关,忍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、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与虚弱,沈墨手脚并用,一点一点,将自己从这孕育了他、也差点埋葬了他的死亡巢穴中,“挤”了出去。
当他终于穿过帘幕,重新踏上那条向上延伸、岩根盘虬的栈道时,忍不住单膝跪地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咳出的气息都带着灰白的劫气粉末,喉咙里满是血腥与铁锈的味道。
劫海虽然被古神精血稳固、提升,但强行“超载”的后遗症和连番恶战的损耗,依旧让他这具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濒临崩溃的边缘。灵魂深处传来阵阵空洞的眩晕感,仿佛被掏空了一块。右臂的骨骼似乎真的有细微的裂纹,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。
他靠在滚烫的岩壁上,喘息了许久,才勉强恢复一丝行动的气力。
回头望去,那洞穴入口处的劫气帘幕,似乎比之前稀薄黯淡了些许,隐约能看到内部那死寂、干涸的景象。古神脐眼,已成历史。而他,沈墨,或许是唯一一个活着从其中走出,并承载了其最后遗泽与诅咒的“后来者”。
没有时间缅怀或感慨。
噬序者临死前的话语,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。“不会只有我一个”。这意味着,要么他还有同伙在附近,要么他已通过某种方式传递了信息。无论如何,此地都已成为极度危险的区域。 沈墨挣扎着起身,辨认了一下方向,开始沿着栈道向上攀爬。动作比来时更加迟缓、艰难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但他心中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燃烧——那是劫海运转时带来的力量感,是脐眼烙印带来的、与这片古神尸骸之地更深层次的联系,更是绝境求生后,对力量、对真相、对掌控自身命运前所未有的渴望。 向上,回到尸骸州的地表,回到那熟悉而又危险的世界。 这一次,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挣扎求生的收尸人。 栈道漫长,地底无日月。沈墨只能凭借着对劫气流动的微妙感知和身体的疲惫程度,大致估算着时间。他走走停停,每当体力不支或伤势发作时,便寻一处相对隐蔽的岩缝或凹陷,盘膝坐下,运转《劫海铸心篇》的入门法诀。 虽然只是粗浅的入门,但在此地浓郁劫气的环境下,效果依旧显著。劫海如同一个无底洞,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劫气,将其转化为精纯的能量,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体与灵魂。那脐眼烙印则散发出温润的暖意,仿佛在引导、梳理着劫气的吸纳,让他吸收得更高效,也让他对这片古神尸骸土地的感应更加清晰。 他甚至能隐隐“听”到脚下大地深处,那若有若无、早已融入地脉的“余响”——其他类似古神脐眼的地方,或者说,古神尸骸其他重要节点的位置。这些感应还很模糊、遥远,但确实存在,如同一张隐形的、只有他能感知的地图。 在又一次短暂的调息后,沈墨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,便继续向上。大约又过了不知多久,栈道前方的岩壁开始出现变化。暗红与暗金交织的脉络逐渐减少,灰黑与惨白的、如同腐败血肉与枯骨的颜色再次占据主导。空气中的硫磺与金属气味变淡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熟悉的、尸骸州地表特有的、混杂着尘土、腐朽与淡淡劫气的味道。 同时,他感应到了一丝微弱的、属于“外面”的扰动——不是地脉的搏动,而是……风?还有隐约的、极其遥远的、仿佛岩石滚落的声音。 快到出口了。 沈墨精神一振,脚步加快了几分。然而,就在他拐过一个弯道,前方已经能看到隐约的天光(或许是尸骸州那永恒的灰雾透下的微光)时,他的脚步猛地顿住。 前方栈道的尽头,连接着一个不大的、天然形成的岩石平台。平台边缘,便是通向地表的裂缝出口。 而此刻,在那平台之上,赫然站着一个人。 一个沈墨绝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。 老瞎子。 他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灰袍,拄着那根油光发亮的竹杖,腰间挂着硕大的酒葫芦。脸上带着那副惯有的、玩世不恭又深不可测的表情。空洞的眼眶“望”着沈墨走来的方向,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。 “哟,小子,命挺硬啊。”老瞎子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黄牙,“老子还以为你得在里面烂成肥料呢。” 沈墨的心脏骤然收紧!一瞬间,无数疑问和警惕涌上心头。老瞎子怎么会在这里?他如何知道这个出口?他等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?他和古神脐眼、和那最后的意志回响,到底有什么关系?他真的是“苍目”吗? 右手下意识地握紧,掌心五个暗金烙印微微发热,劫海悄然加速旋转。虽然面对老瞎子,沈墨依旧没有完全信任,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。 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沈墨的声音嘶哑而冰冷,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。 “等你呗。”老瞎子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态度,晃了晃酒葫芦,“还能干嘛?给你收尸?那也得有尸可收啊。” “你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?”沈墨盯着他,试图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。 “知道一点,猜到更多。”老瞎子收敛了笑容,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庞上,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,混杂着感慨、疲惫,还有一丝……如释重负?“感受到‘脐眼’最后的波动了……‘那位’,终于彻底安息了?” 沈墨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:“他给了我一些东西。” “猜到了。”老瞎子叹了口气,“不然你也出不来。噬序者呢?不止一个吧?” “杀了一个。”沈墨言简意赅。 老瞎子“看”向沈墨,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穿透一切。“看来你收获不小。劫海……成了?还多了点别的东西?” 沈墨心中再震。老瞎子对他的状态,似乎了如指掌。这让他更加警惕,却也隐隐意识到,老瞎子与古神、与这整件事的牵连,恐怕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深。 “你到底是谁?苍目?”沈墨直接问道。 老瞎子沉默了一下,然后缓缓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:“是,也不是。‘苍目’是古神赐予的名,代表着职责与束缚。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,只是一个想完成最后承诺、然后找个地方醉死的老瞎子。” 他没有过多解释,转而问道:“接下来什么打算?清风门的人跟疯狗一样在尸骸州外围撒网,噬序者死了个小的,老的可能很快会嗅着味儿找来。你身上现在味儿可冲得很,隔着八百里都能被那些鼻子灵的家伙闻到。” “我需要恢复,需要情报。”沈墨道,“王胖子可能还在等我。还有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“你知道‘噬序者’到底是什么?他们口中的‘天道清道夫’……” 老瞎子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:“一群被洗脑的可怜虫,也是极端危险的猎犬。他们认为‘天道’是唯一的、绝对的秩序,任何可能破坏这秩序的存在——比如古神遗泽、失控的力量、甚至某些‘思想’——都是必须清除的‘失序因子’。他们潜伏在暗处,行动高效,手段狠辣,专为‘天道’处理那些不方便明面出手的‘脏活’。你杀了他们一个正式成员,还身怀古神遗泽和劫气,在他们眼里,已经是最高优先级的‘污染源’了。” “天道……果然不是好东西。”沈墨冷冷道。 “好与坏,看立场。”老瞎子灌了口酒,“对渴望安稳、遵循规则的大部分修士而言,天道提供了秩序和上升阶梯,哪怕这阶梯尽头是陷阱。对古神,对我们这些‘余孽’,对那些想走自己路的人来说,天道就是枷锁,是牧羊人。”他顿了顿,“而你,小子,你现在是跳出羊圈的羊,还偷了牧羊人的鞭子。你觉得牧羊人和他的狗,会放过你吗?” 沈墨握紧了拳头。牧羊人,羊,狗……这个比喻让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,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怒火与逆反。 “我不会坐以待毙。”他声音低沉。 “废话,不然老子等你干嘛?”老瞎子嗤笑,“带你去看点东西,顺便,给你找个暂时能喘口气的窝。” “什么地方?” “一个老朋友的地盘,在尸骸州边缘,靠近‘沉骨渊’。那地方劫气紊乱,天道监控薄弱,而且……‘那位’老朋友,对天道和噬序者,也没什么好感。”老瞎子解释道,“不过,去之前,你得先处理一下身上的‘味儿’。” 他摸索着,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、看起来脏兮兮的灰色皮囊,丢给沈墨。 “里面是‘敛息泥’,用劫气激发,涂在劫海和脐眼烙印的位置,能暂时掩盖大部分气息波动。效果大概能持续三天,之后得重新涂抹。材料不好找,省着点用。” 沈墨接过皮囊,入手微沉,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和药草混合的味道。他没有立刻使用,而是看向老瞎子:“为什么帮我?” 老瞎子“看”了他一会儿,忽然咧嘴一笑,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暖意:“帮你?老子是在帮‘那位’最后的念想,也是在帮自己。你活着,活得越好,闹得越大,某些人就越睡不着觉。老子乐见其成。” 很现实,很冷酷的理由。但这反而让沈墨心中稍安。纯粹的无私援助才更值得怀疑。 他没有再问,打开皮囊,里面是一种暗灰色、触感粘稠的泥状物。他运转劫气,小心翼翼地将泥状物涂抹在心口位置。泥状物接触到皮肤后,迅速被劫气激发,渗透进去,形成一层极薄的、隔绝感应的能量膜。劫海和脐眼烙印的波动,果然被极大地削弱了,虽然仔细感应仍能察觉异常,但已不至于像之前那般“刺眼”。 “走吧,此地不宜久留。”老瞎子转身,竹杖点地,朝着平台另一侧、一条沈墨之前没注意到的、更加隐蔽狭窄的缝隙走去,“跟着老子,别乱碰东西。这条捷径,可不太平。” 沈墨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通往地底深处的栈道,然后紧了紧背上的粗麻袋(里面的工具和劫灰还在),迈步跟上了老瞎子。 新的道路,新的未知,新的危机与机遇,就在前方。 尸骸州的灰雾,依旧笼罩四野。 而沈墨的“窃神”之路,才刚刚开始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