磐石镇的烟火，终究没能燎原。

就在“霄夜烧烤”名声鹊起，林霄琢磨着是盘个店面还是搞个连锁摊车的时候，麻烦如同嗅到腥味的豺狼，不请自来。

并非丹霞阁明目张胆的报复，而是更阴险的手段——断供。

一夜之间，原本还能买到的普通兽肉和那些替代香料，彻底断了来源。几个常给林霄供货的猎户和药农，要么支支吾吾，要么直接避而不见。镇上的肉铺和杂货摊，也统一了口径，对着林霄只有一句冰冷的“没货”。

“是丹霞阁，还是那个刘管事？”林霄看着空荡荡的食材箱，眉头紧锁。他低估了地头蛇的盘根错节和龌龊手段。

苏妙坐在青石上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木盒里所剩不多的灵石，声音清冷：“未必只有他们。你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。丹药铺，甚至一些依靠售卖低阶灵食的摊位……磐石镇，太小了。”

林霄沉默。他明白苏妙的意思。他的烧烤效果太好，价格太低，无形中砸了很多人的饭碗。断供，是利益集团最直接也最有效的绞杀。

“狂刀”王铁曾愤愤不平地找来，拍着胸脯说要带弟兄们去“理论”，被林霄拦下了。武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，反而可能落入对方圈套。

没有食材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几天后，随着最后一点库存消耗殆尽，“霄夜烧烤”的炭火，在磐石镇渐渐冷却。聚集的人流散去，喧嚣重归寂静，只剩下那面“烟火人间”的旗幡，在风中显得有些孤零零。

“此地不宜久留。”苏妙看着日渐冷清的街道，以及某些角落里投来的、不怀好意的目光，做出了判断。林霄的存在，已经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。继续留下，恐有杀身之祸。

林霄没有反对。他本就是无根的浮萍，去哪里摆摊不是摆？只是这第一桶金，捞得有点短暂，也有点憋屈。

“我们去哪？”

苏妙略一沉吟，摊开一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、材质古朴而粗糙的地图，指向一个距离磐石镇颇为遥远、被特殊标记出来的地点。

“坠仙古城。”

……

半个月后，风尘仆仆的两人，站在了一片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宏伟废墟之前。

与其说是古城，不如说是一片被岁月和战争啃噬殆尽的巨人骸骨。无边无际的残垣断壁蔓延至视线的尽头，许多建筑依旧保持着惊人的高度，却如同被利刃斩断，露出内部空洞的结构。巨大的石柱倾颓，雕刻着神秘符文的墙体半埋于沙土之中。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尘埃、若有若无的灵气乱流，以及一种万古不变的苍凉与死寂。

然而，与这宏观死寂形成鲜明对比的，是古城外围区域，那如同霉菌般顽强滋生、喧闹鼎沸的……市井生机。

尤其是在夜晚。

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巨大的废墟阴影吞没，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，便在这片古老的死亡之地边缘亮起，汇聚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、充满烟火气的河流。

这就是坠仙古城的夜市。

没有统一的规划，没有整洁的街道。摊位就支棱在倒塌的巨石旁，店铺开凿在还算完整的墙体内部，酒旗挂在歪斜的石柱上。各种各样的生灵穿梭其中：衣着各异、携带兵刃的修士（从练气到筑基，甚至偶尔能感受到更隐晦强大的气息），身材魁梧、气血旺盛的体修，穿着暴露、眼波流转的妖娆女修，兜售着不明用途古怪物品的异族，甚至还有一些沉默寡言、气息阴冷的魔道中人……

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、酒碗碰撞声、莺歌燕语声、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、音色古怪的乐器声……各种声音、气味、光影混杂在一起，形成一种混乱、野蛮、却又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奇异氛围。

这里没有绝对的秩序，实力是唯一的通行证。但也正因为这种混乱，给了无数像林霄这样的底层修士，一线挣扎求存的缝隙。

“好地方！”林霄深吸一口这混杂着烤肉油烟、劣质酒水、香料和淡淡血腥味的空气，眼睛亮了起来。比起规矩森严、盘根错节的磐石镇，这里简直是自由市场的天堂！

苏妙依旧微微蹙眉，但比起在磐石镇时，她的适应能力似乎强了一些。或许是因为这里的“混乱”更加直白，更加赤裸，反而少了许多虚伪的桎梏。

两人在夜市相对边缘、但人流还算可观的地带，找到了一小塊空地。旁边是一堵爬满干枯藤蔓的残破高墙，能稍稍遮风，也算是个不错的“店面”。

林霄再次支起了他的简易烤炉，点燃了熟悉的炭火。

这一次，他准备得更充分。离开磐石镇前，他利用剩余的灵石，采购了大量耐储存的普通香料和盐。至于食材……这坠仙古城外围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低阶妖兽和古怪的植物。只要有本事，就能弄到。

很快，袅袅炊烟再次升起，奇异的肉香开始弥漫。

起初，并未引起太多注意。坠仙古城的夜市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吃食摊位。林霄的摊位又偏，看起来也寒酸。

但很快，情况开始发生变化。

一些在夜市中与人争斗受伤、或是修炼出了岔子、气息不稳的修士，在路过林霄的摊位时，都会被那带着奇异安抚效果的香气所吸引。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上一串，吃完后无不脸色骤变，惊为天人！

“老板！你这烤串……”

“嘘——”林霄总是笑眯眯地打断，“祖传秘方，概不外传。觉得好，下次再来。”

于是，“拐角那家烧烤摊有古怪”的消息，开始在小范围内悄然流传。林霄的生意，渐渐有了起色。虽然远不如在磐石镇时火爆，但维持他和苏妙二人的开销，并小有盈余，已不成问题。

苏妙依旧负责收钱，但她不再总是沉默。偶尔，她会根据观察到的情况，低声提醒林霄几句。

“左边第三个摊位，卖符箓的，眼神不对，留意。”

“刚才那伙人，是‘血狼帮’的外围，尽量别起冲突。”

林霄一一记下，在这混乱之地，苏妙的经验和眼力，至关重要。

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。这天傍晚，林霄刚生好火，将串好的肉串摆开，一个身影，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他的摊位前。

来人是个年轻书生打扮的男子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打了几个补丁的青色儒衫，头戴方巾，面容清瘦，带着几分营养不良的菜色，但一双眼睛却颇为有神，只是此刻这眼神里，充满了愤懑和不平。

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简陋的木架，上面挂着几幅笔墨拙劣、内容无非是些“道法自然”、“上善若水”之类的字轴，显然也是个摆摊的。

“这位……摊主，”书生走到林霄面前，努力挺直了瘦弱的胸膛，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有底气些，却掩不住那份穷酸气，“你……你不能在这里摆摊！”

林霄正给肉串刷油，闻言抬起头，愣了一下：“为啥？这地儿你家的？”

书生被噎了一下，脸微微涨红，伸手指着林霄摊位旁边那块空地，义正词严道：“此乃‘流觞曲水’之位！乃文气汇聚之地！在下李清河，在此摆摊售卖墨宝已有半月，向来以此地为基，感悟文心，与你这等……这等烟火浊气，格格不入！你在此设摊，烹宰腥臊，污浊文气，扰我清修，坏我生意！于情于理，你都该另寻他处！”

这一番文绉绉又带着强烈个人主观色彩的言论，直接把林霄给听乐了。

他看了看书生指的那块空地，又看了看自己冒着油烟的烤炉，再看看书生那几张在夜风中瑟瑟发抖、墨迹拙劣的字轴，差点没笑出声。

好家伙，这哥们是穷疯了吧？还是读书读傻了？这破地方还讲究什么“流觞曲水”、“文气汇聚”？他怎么没看出来这里风水这么好？

“李……清河是吧？”林霄忍住笑，用铁钎子敲了敲烤架，发出铛铛的声响，“你说这是你的地盘，有地契吗？古城管理处给你盖章了？还是你叫它一声，它答应？”

“你！强词夺理！”李清河气得手指发抖，“先来后到，总有个规矩！”

“先来后到我认。”林霄点点头，随即话锋一转，“可我来了也有好几天了，没见你来说啊？怎么，前几天文气没被污染，今天突然就被污染了？是不是看我这生意稍微好了点，眼红了？”

这话可谓是一针见血，直接戳破了李清河那点小心思。他确实是因为看到林霄这边渐渐有人光顾，而自己的字轴依旧无人问津，心里失衡，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前来驱赶。

“你……你胡说！我李清河读圣贤书，岂是那等眼红小人！”李清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，声音都尖利了几分，“总之，你在此地，就是不行！污浊不堪，有辱斯文！”

“斯文？”林霄嗤笑一声，拿起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，在李清河面前晃了晃，“斯文能当饭吃吗？李道友，看你这样子，怕是几天没吃顿热乎的了吧？要不要来一串？尝尝这‘污浊不堪’的东西，能不能填饱你那‘斯文’的肚子？”

那浓郁的肉香直往李清河鼻子里钻，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，肚子甚至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“咕噜”声。

这声音虽小，但在此时却格外清晰。

李清河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根，羞憤得幾乎要找個地縫鑽進去。

“你……你休要辱我！”他猛地一甩袖子，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，“我李清河便是饿死，从此处跳下去，也绝不吃你这等污浊之物！”

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。

林霄摇了摇头，也懒得再跟他争辩。这种一根筋的书呆子，你越跟他吵，他越来劲。

“行行行，我污浊，我不堪。”林霄无所谓地耸耸肩，继续翻动自己的烤串，“李道友您文气冲天，您清高，您了不起。那您就守着您的文气慢慢感悟吧，我这浊气还得赚钱吃饭呢。”

说完，他不再理会李清河，转而热情地招呼起刚刚走过来的几个熟客。

“王大哥来了！今天刚到的黑鬃野猪肉，肥嫩着呢！给您留了最好的五花！”

“赵仙子，您的清灵菇串，特意多撒了您爱吃的香叶粉！”

看着林霄那边瞬间热闹起来，香气弥漫，人声嘈杂，而自己这边依旧冷冷清清，门可罗雀，李清河站在原地，走也不是，留也不是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，仿佛周围所有人都在嘲笑他。

他死死攥着拳头，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，看着林霄那忙碌而从容的背影，看着那在烟火气中显得愈发诱人的烤肉，一股巨大的委屈、不甘和……难以抑制的饥饿感，涌上心头。

“有辱斯文！简直有辱斯文！”他喃喃自语，像是最后的坚持，最终还是一跺脚，提着那寒酸的木架，灰溜溜地挪到了更远处一个更加偏僻、几乎无人经过的角落，抱着膝盖坐了下来，背影萧索。

苏妙将这一幕尽收眼底，清冷的眸光扫过李清河那落魄的背影，又看向林霄，淡淡道：“何必与他一般见识。”

林霄将一串烤好的肉串递给她，笑了笑：“没跟他见识，就是觉得有点好笑。都混到这地步了，还端着那点读书人的架子，也不嫌累得慌。”

他顿了顿，咬了一口手中的肉串，目光扫过这灯火阑珊、鱼龙混杂的庞大夜市，语气带着一丝感慨：“不过，在这种地方，还能坚持‘斯文’这玩意儿，某种程度上，也算是个……人才？”

夜深，收摊。

林霄清点着今天不算多但很稳定的收入，和苏妙一起，走向他们在古城边缘临时租住的、一个开凿在石壁上的简陋洞府。

路过那个更加偏僻的角落时，林霄脚步顿了一下。

借着远处夜市传来的微弱灯火，他看到李清河还蜷缩在那里，抱着他的字轴木架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，瘦弱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，看上去好不可怜。

林霄沉默地看了几秒，从还没完全冷却的食盒里，拿出两串用油纸包好的、特意留下的、肉最多的烤串，轻轻放在了李清河身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。

然后，他什么也没说，和苏妙一起，转身离开了。

第二天，林霄照常出摊。

他注意到，李清河依旧在那个更偏僻的角落摆着他的字摊，但目光偶尔会瞟向自己这边，眼神复杂，却再也没有过来争执。

而昨天林霄放下的那两串烤串，已经不见了。

林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，继续生火，迎接这坠仙古城新一天的喧嚣与生存。

炭火燃起，炊烟袅袅。

在这片埋葬了仙神、滋生了混乱、也孕育着无数底层修士梦想与挣扎的古老废墟上，属于林霄的“烟火人间”，再次开张。

而第一个潜在的“员工”，似乎已经在无意中，进入了老板的视野。只是这位“员工”自己，还沉浸在“斯文”与“肚皮”的激烈交战之中，浑然未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