坠仙古城的夜色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浓，也更冷。

巨大的废墟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，如同死去的巨兽骸骨，散发着万古的苍凉。唯有边缘区域的夜市，用喧嚣的灯火和鼎沸的人声，勉强驱散着这份深入骨髓的寂寥与寒意。

林霄的烧烤摊，生意已趋于稳定。得益于那独特的“净化”效果和实在的价格，他在这鱼龙混杂的夜市，也算勉强扎下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根，拥有了一批固定的食客。虽然远称不上火爆，但每日的灵石收入，已足够支撑他和苏妙在这古城的基本开销，甚至能略有盈余，让他开始琢磨着添置一些更专业的“厨具”。

苏妙依旧负责收钱和维持秩序。她的存在，如同摊位上的一道清冷月光，无形中震慑了许多心怀不轨的宵小。只是，她与林霄之间，那种脱离险境后重新浮现的微妙隔阂，似乎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消融，反而在某些时刻，变得更加清晰。

她依旧是青云宗圣女，哪怕宗门负她，那份刻入骨子里的清高与距离感，依然存在。而林霄，则完全沉浸在“林老板”这个新角色里，乐呵呵地经营着他的小摊，与三教九流的食客插科打诨，似乎完全没把她的“特殊”放在心上。

这种“不被在意”，偶尔会让苏妙感到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……气闷。

这夜，生意比往常清淡一些。一场突如其来的、夹杂着阴冷灵气的秋雨，让夜市的人流稀疏了不少。林霄提前收摊，和苏妙一起，清理着摊位上的油污和炭灰。

雨水敲打着残破的墙壁和地面，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，带着透骨的凉意。夜市大部分的灯火已经熄灭，只有少数几家酒馆还透出昏黄的光，映照着湿漉漉、反着冷光的石板路。

就在林霄收拾好最后一块抹布，准备和苏妙返回那个简陋的石壁洞府时，他的目光，被不远处一个蜷缩在巨大断柱下的微小身影吸引了。

是那个小乞丐。

他依旧穿着那身无法蔽体的破烂单衣，瘦小的身体紧紧蜷缩着，试图利用那半截断裂石柱抵挡一些风雨。但他实在太瘦小了，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打在他身上，将他浑身淋得湿透，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，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。他冻得脸色发青，嘴唇乌紫，小小的身体在寒风冷雨中不住地瑟瑟发抖，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片即将凋零的落叶。

而他怀里，还死死抱着那条同样湿透、毛发黏连在一起、显得更加瘦骨嶙峋的大黄狗。大黄狗似乎也在发抖，却依旧努力抬起头，用温热的舌头，一下一下，舔舐着小乞丐冰冷的脸颊和手臂，喉咙里发出细微的、安慰般的“呜呜”声。

一人一狗，在这冰冷残酷的雨夜里，相互依偎，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。

这幅景象，像一根无形的针，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林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
他想起了地球。

那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夜，他的烧烤摊因为城管巡查提前收摊。在回出租屋的路上，他看到一个流浪老人，蜷缩在银行ATM机的小隔间里，身下只垫着几张硬纸板，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白猫。他当时刚赚了点钱，心里一热，把当天没卖完、还温着的几十串烤肉全都给了那个老人。

老人接过烤串时，那浑浊眼睛里骤然亮起的光芒，和此刻小乞丐被大黄狗舔舐脸颊时，那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、仿佛在梦中寻求慰藉的模样，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。

都是被世界遗忘在角落的生命，都在用自己微弱的方式，顽强地寻找着一丝温暖，对抗着这世间的冰冷。

苏妙也看到了这一幕。她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，但那波动很快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——一种基于理性判断的疏离。

“城中此类流民甚多。”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缥缈，也带着一丝惯有的冷静，“你救不过来。”

她见过太多苦难。青云宗管辖的凡人国度，饥荒、战乱、瘟疫……易子而食的惨剧亦非传闻。修仙之路，本就是与天争命，残酷是常态。过多的怜悯，有时并非仁慈，而是负担，甚至是取祸之道。

林霄没有说话。

他只是站在那里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，他看着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一人一狗，看了很久。

理性告诉他，苏妙是对的。这不是地球，他没有能力做救世主。在这危机四伏的坠仙古城，自保已是艰难。

但……

有些东西，超越了理性。

那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，对于“生命”本身的尊重，对于“陪伴”力量的认同，以及一种……或许可以称之为“恻隐”的本能。

他想起了自己刚穿越到坠魔渊底时的绝望与冰冷。如果没有那簇火，如果没有后来遇到苏妙，他可能早已变成一堆枯骨。

是那一点点温暖，支撑他活了下来。

而现在，他有能力给予别人一点点温暖，哪怕只是一顿饱饭，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。

“我知道。”林霄终于开口，声音平静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，“我救不了所有人。”

他转过头，看向苏妙，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，他的眼神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明亮。

“但眼前这个，我看见了，就不能当没看见。”

说完，他不再犹豫，大步朝着那根断柱走去。

苏妙站在原地，看着他的背影融入雨幕，嘴唇微动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。只是那清冷的眸光，久久停留在林霄的背影上，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。

林霄走到断柱下，蹲下身。

他的靠近惊醒了大黄狗。它警惕地抬起头，看向林霄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“呜呜”声，身体却依旧牢牢护在小乞丐身前。

小乞丐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，看到是林霄，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慌，随即又变成了茫然和一丝微弱的期待。他记得这个给他和大黄肉串吃的、笑容温和的“老板”。

“下雨了，这里冷。”林霄的声音放得很轻，生怕惊扰了这风雨中微弱的小生命，“跟我去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，好不好？”

小乞丐看了看林霄，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瑟瑟发抖的大黄狗，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对温暖和食物的渴望压倒了对陌生环境的恐惧，怯生生地点了点头。

林霄脱下自己那件同样不算厚实、但至少干燥的外套，将小乞丐整个裹住，然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。小乞丐轻得吓人，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。

“大黄，跟上。”林霄对那条依旧警惕的大黄狗说了一句。

大黄狗似乎能听懂人言，它看了看被林霄抱在怀里、裹得严实的小主人，又看了看林霄，犹豫片刻，最终还是甩了甩湿漉漉的毛发，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林霄身后。

林霄抱着小乞丐，带着大黄狗，走回摊位旁。苏妙依旧站在那里，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裙，让她看上去少了几分清冷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真实感。

她没有反对，只是默默地看着。

林霄租住的石壁洞府离夜市不远，但十分简陋，只是一个在坚硬岩壁上开凿出来的、不到十平米的小空间，里面除了一张石床、一个石桌和几个石凳，便再无他物。不过，对于遮风挡雨来说，已经足够了。

洞府里生着一小堆炭火，是林霄之前用来练习控制火候留下的，此刻正散发着温暖的橘红色光芒。

一进入洞府，感受到那干燥温暖的空气，小乞丐和大黄狗都明显地放松了下来。

林霄将小乞丐放在铺着干草的石床上，用干净布巾帮他擦干头发和身体。苏妙则默默地从自己的储物袋里（她后来设法找回了一个备用的）拿出一件她以前的旧衣裙，虽然对小乞丐来说依然宽大得像袍子，但至少干净柔软。

换上了干燥衣服，蜷缩在温暖的炭火旁，小乞丐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。大黄狗也趴在火堆边，用力抖动着身体，甩掉水珠，然后舒服地伸展着四肢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。

林霄拿出之前预留的、原本打算当作明天早餐的几串烤灵菇和一块烤兽肉，在炭火上稍微加热了一下，递给了小乞丐和大黄狗。

这一次，小乞丐没有再客气，接过食物，小声说了句“谢谢老板”，便和大黄狗一起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

看着这一人一狗吃得香甜，蜷缩在火堆旁，彼此依偎着的温暖画面，林霄心里那种柔软的感觉再次弥漫开来。他靠在石壁上，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。

苏妙坐在石凳上，安静地看着这一切。炭火的光芒在她清丽的脸上跳跃，映照着她眼中复杂难明的思绪。

她看到林霄看着那小乞丐时，眼中毫不掩饰的怜惜与温和；看到他对待那条土狗，也如同对待一个平等的生命。这种细腻与温柔，与她所熟悉的、那个弱肉强食、冰冷残酷的修仙世界，格格不入。

可偏偏，拥有这种“格格不入”特质的人，却掌握着连她都感到震惊的、能够“净化”魔气与灵气杂质的神秘力量。

他到底是什么人？

洞府外，雨声渐歇，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。洞府内，炭火噼啪，伴随着小乞丐和大黄狗均匀的呼吸声，显得格外宁静。

小乞丐吃饱后，精神好了很多，但依旧怯生生的，不怎么敢说话，只是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，好奇地偷偷打量着林霄和苏妙。

林霄也不多问，只是偶尔往火堆里添一两块炭，确保温暖持续。

过了一会儿，许是温暖和饱腹感带来了困意，小乞丐抱着膝盖，脑袋一点一点，开始打起了瞌睡。大黄狗也蜷缩在他脚边，闭上了眼睛，尾巴却还无意识地轻轻晃动着。

“睡吧。”林霄轻声道，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小乞丐身上。

小乞丐迷迷糊糊地“嗯”了一声，再也抵挡不住困意，歪倒在铺着干草的石床上，沉沉睡去。睡梦中，他下意识地往温暖的火堆方向靠了靠，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安心的笑意。

看着他沉睡的模样，林霄忽然觉得，这简陋冰冷的石洞，似乎也因为多了这一人一狗，而变得……不那么空旷了。

“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？”苏妙的声音轻轻响起，打破了洞内的宁静。

林霄看着火堆，沉默了片刻，回答道：“没想太多。先让他们有个地方住，有口饭吃吧。”

他顿了顿，看向苏妙，语气带着一丝自嘲，也有一丝认真：“我知道这可能会惹麻烦。但如果因为怕麻烦，就眼睁睁看着他在我眼前冻死饿死……我做不到。至少，今晚做不到。”

苏妙没有再说话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火焰，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夜更深了。

林霄靠在石壁上，闭目养神。苏妙也盘膝坐在石凳上，开始每晚例行的调息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原本趴在火堆边沉睡的大黄狗，耳朵突然动了动，猛地抬起头，警惕地望向洞府门口的方向，喉咙里发出极低的、充满警告意味的“呜”声。

林霄和苏妙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。

洞府外，一片寂静，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、不知名夜枭的啼叫。

但大黄狗依旧死死盯着门口，背毛微微竖起，显得异常不安。

林霄和苏妙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。

苏妙悄无声息地站起身，玉手轻轻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（她新购置的一柄普通法剑）。林霄也握紧了放在手边的、那根被他磨得更加锋利的铁钎。

大黄狗的低吼声越来越急促。

就在这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凝固之时——

洞府外，那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暗中，一缕极其淡薄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、扭曲的阴影，如同鬼魅般，悄无声息地滑过，瞬间消失在远处的废墟之中。

那阴影掠过时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阴冷而污秽的气息，与这古城本身蕴含的古老苍凉之气截然不同。

大黄狗对着那阴影消失的方向，又低吼了几声，才渐渐平静下来，重新趴回地上，但耳朵依旧竖着，显然并未完全放松警惕。

“刚才……那是什么？”林霄压低声音问道，他能感觉到，那绝非善类。

苏妙眉头紧蹙，缓缓松开剑柄，摇了摇头：“速度太快，气息也很诡异，不似活物，也非寻常阴魂……”她看向依旧保持警惕的大黄狗，眼中闪过一丝惊异，“它似乎……能察觉到我们感知不到的东西。”

林霄也看向大黄狗。这条看似普通的土狗，今晚已经给了他两次意外。第一次是它面对风雨时对小乞丐不离不弃的守护，第二次，就是这远超常理的敏锐灵觉。

还有这个小乞丐……

林霄的目光落在石床上依旧酣睡、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的小乞丐身上。他那过分清澈的眼睛，他和大黄狗之间那种超越寻常的默契与依存……

这一人一狗，恐怕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。

洞府内重新恢复了安静，但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。

炭火依旧在燃烧，温暖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。

林霄看着火堆旁依偎着沉睡的一人一狗，又看了看身旁神色凝重的苏妙，心中明白，他这临时起意的“收留”，或许不仅仅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那么简单。

这坠仙古城的水，比他想象的，还要深，还要浑。

而他的“烟火人间”，在点亮温暖的同时，似乎也不可避免地，开始吸引一些游荡在黑暗中的目光。

夜还很长。

但至少在此刻，在这小小的、温暖的洞府里，风雨被隔绝在外，生命得到了暂时的庇护。

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