坠仙古城的清晨,是被各种粗粝的声响唤醒的。
远处废墟深处隐约传来的、不知名妖兽的嘶吼,修士们晨练时兵器破空的呼啸,以及夜市边缘那些早早出摊的贩夫走卒们,收拾家伙、互相吆喝的嘈杂声。阳光艰难地穿透笼罩在古城上空的、终年不散的淡薄灵雾和尘埃,在断壁残垣间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。
林霄的烧烤摊,依旧在那个靠着破墙的角落。炭火尚未升起,摊位前却已经弥漫开一种与周遭粗犷环境格格不入的、略显温馨的生活气息。
小乞丐,现在林霄和苏妙都叫他“石头”(因为他怎么也不肯说自己叫什么,问急了就像块石头一样沉默),正拿着一块比他脑袋还大的干净麻布,踮着脚,费力地擦拭着石质的简易烤架。他动作还很生疏,却异常认真,小脸紧绷,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。
那条大黄狗,被林霄随口命名为“来福”(寓意简单直接),则乖巧地趴在摊位旁,毛色比起之前油亮了些许,尾巴悠闲地扫着地面,一双狗眼却机警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,尤其是在看到某些气息阴冷、或眼神不善的家伙时,它的耳朵会下意识地竖起,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呜。
苏妙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,静静地看着这一幕。她依旧一袭素衣,清冷如月,但每日看着这一大一小一狗在摊位前忙碌(或者说,林霄忙碌,石头帮忙,来福站岗),她那冰封般的心湖,似乎也被这平淡而坚韧的烟火气,悄然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。
林霄则正在处理今天的食材。他从夜市某个专门售卖低级妖兽肉的摊位上,买来了一条品相还算不错的“铁背山猪”后腿。这种妖兽肉质粗糙,蕴含的灵气也极其稀薄,还带着一股难以去除的土腥气,价格便宜,是底层体修和穷困散修们补充气血的常见选择。
但对于林霄而言,食材的优劣,从来不是问题。问题在于,如何用他的手艺和那独特的“净化”之力,化腐朽为神奇。
他手持一柄新买的、刃口闪着寒光的剔骨短刀,动作娴熟地将猪腿分解。刀锋划过筋肉,发出富有节奏的“沙沙”声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切成均匀的薄片,适合快火急烤,锁住汁水;带着些许筋膜的腿肉则被切成稍厚的块状,适合文火慢烤,让筋膜软化,释放胶质。
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,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韵律感,不像是在处理食材,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艺术创作。苏妙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那专注的侧脸和稳定的手腕上,眸中闪过一丝思索。这种对“物”的极致掌控,绝非普通厨子所能拥有。
就在林霄将最后一块肉串上削好的木签时,一阵沉重而略显紊乱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。
咚…咚…咚…
脚步声中,似乎还夹杂着细微的、金属摩擦般的异响,以及一种压抑着的、粗重的喘息。
摊位前的几人同时抬头望去。
只见一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,正步履蹒跚地朝着这边走来。
来人是个体修,身高接近两米,浑身肌肉虬结,如同老树盘根,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。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简陋的皮质坎肩,裸露出的古铜色皮肤上,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,有些甚至还在微微渗着血丝。但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,却并非全盛时期的雄浑霸道,反而带着一种如同即将燃尽的火炬般的晦暗与不稳。
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红色,眼白布满了血丝,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痛苦与疲惫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臂,从肩胛到肘部,包裹着厚厚的、已经被污血浸透的绷带,绷带下的肌肉在不自觉地微微痉挛着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钻噬。而他每一步落下,那沉重的脚步声里,都夹杂着从体内传来的、细微却清晰的、如同生锈齿轮转动般的“咯吱”声。
这是一副典型的、体修因常年过度压榨肉身、积累了大量无法排解的“暗伤”与“丹毒”,已然接近崩溃边缘的状态。
他走到林霄的摊位前,庞大的身躯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,同时也带来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血腥、汗臭和某种药石苦涩的气味。
石头被这气势吓得往后缩了缩,躲到了林霄身后,小手紧紧抓住了林霄的衣角。来福也站了起来,背毛微耸,发出低沉的警告声。
那体修对这一切恍若未觉,他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,直勾勾地盯着林霄刚刚串好、尚未烤制的肉串上,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发出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:
“肉……吃的……能……能顶饱吗?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,以及长期被伤痛折磨后的虚弱。
林霄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汉子,心中了然。体修之路,刚猛酷烈,进展迅速,但对肉身的负担也极大。常年服用刺激潜能的丹药,与强大妖兽搏杀留下的隐患,以及功法本身对经脉的冲击,都会在体内积累下难以祛除的“暗伤”和“丹毒”。一旦爆发,轻则修为尽废,重则肉身崩溃,身死道消。
眼前这位,显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。他需要的不仅仅是食物,更是一线生机。
“能。”林霄的回答简单而肯定。他拿起几串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串,架在了刚刚升起的、跳跃着橘红色火焰的炭火上。
“滋啦——”
油脂与炭火接触的瞬间,熟悉的声响和烟火气升腾而起。
那体修如同被这声音和香气钉在了原地,眼睛死死盯着那在火焰炙烤下逐渐变色、卷曲、散发出诱人焦香的肉串,呼吸变得更加粗重。他甚至无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,仿佛离那火焰和肉串近一点,就能缓解他体内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痛苦。
林霄一边翻动着肉串,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:“老哥怎么称呼?看你这样子,伤得不轻啊。”
那体修目光依旧黏在肉串上,含糊地答道:“赵……赵铁柱……前几天……在黑风涧……被一头带毒的蝎尾狮……挠了一下……旧伤……也犯了……”
他说话断断续续,显然连保持清醒和完整的语言都颇为费力。
林霄不再多问,专心烤制。他刻意放慢了速度,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引导体内那微弱的“净化”之力上。这一次,他面对的不再是魔气的阴冷污秽,也不是走火入魔的暴烈火气,而是更深沉、更顽固、如同附骨之疽般与赵铁柱血肉经脉纠缠在一起的“暗伤毒煞”与“丹毒杂质”。
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“净化”,一种近乎于“梳理”与“修复”的过程。
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那丝独特的力量,如同最精细的绣花针,透过火焰与热量,渗透进每一丝肉纤维,精准地“寻找”并“包裹”那些随着肉食精华一同被烤炙出来的、属于赵铁柱的伤痛印记。
肉串渐渐变得金黄,油光发亮,浓郁的香气中,那股独特的、令人心神宁静的平和气息愈发明显。
赵铁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,那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,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、对“净化”与“生机”的剧烈渴求!他体内的暗伤和丹毒,在这股气息的引动下,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,又像是遇到了天敌,开始躁动不安。
终于,肉串烤好了。
林霄将其中最大、烤得最透、蕴含“净化”之力最多的一串,递到了赵铁柱面前。
“赵老哥,尝尝?”
赵铁柱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肉串,也顾不得烫,张开大口,狠狠咬了下去!
“咔嚓!”
焦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。
下一刻——
“唔!!!”
赵铁柱猛地瞪大了眼睛,整个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,剧烈地一震!
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,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!
在他的感知中,那入口的不仅仅是一块香浓的烤肉,更像是一股温润而磅礴的生命甘泉,一股温暖而纯净的治愈之光!
那肉块在口中融化,化作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流,顺着食道涌入胃中,然后,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火山,轰然爆发!
温暖!
难以言喻的温暖!
不同于丹药强行激发潜能的燥热,这是一种如同回归母体般的、浸润到每一个细胞深处的温暖!这股暖流所过之处,他那如同被万年玄冰冻僵的经脉,开始贪婪地吸收着这份暖意,重新变得柔软而有弹性;那些沉积在经脉壁和血肉深处、如同锈垢般的丹毒杂质,在这温暖纯净的力量冲刷下,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,开始丝丝缕缕地消融、瓦解!
最让他震撼的,是他左臂那处被蝎尾狮剧毒侵蚀、日夜灼痛难忍的伤口!一股清凉之意,混合在那温暖的洪流中,精准地抵达伤处。那如同附骨之疽般不断蚕食他生机的阴寒剧毒,仿佛遇到了克星,发出无声的哀鸣,迅速地被中和、净化!伤口处那钻心的疼痛,如同潮水般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痒——那是新的肉芽在疯狂生长的迹象!
而他体内那些积年累月、连宗门丹药都束手无策的诸多暗伤,也在这温暖洪流的冲刷下,传来了“噼啪”的、极其细微的、如同冰块碎裂般的轻响!那是郁结的气血被强行冲开,堵塞的穴窍被重新贯通的征兆!
这种感觉……太舒服了!舒服得让他几乎要呻吟出声!
十几年了!自从踏上体修这条路,他无时无刻不承受着肉身超负荷运转带来的各种隐痛与不适,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。他早已习惯了与痛苦为伴,甚至忘记了“轻松”是一种什么感觉。
但此刻,这一串小小的烤肉,却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,什么叫做“如释重负”!什么叫做“生机焕发”!
他体内的气血,以前所未有的顺畅速度奔腾流转,发出如同大江奔流般的轰鸣(这声音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)!原本晦暗沉重的肉身,仿佛被卸下了千斤重担,变得轻盈而充满力量!
他呆呆地站在原地,保持着咬肉的姿势,一动不动,唯有胸膛在剧烈起伏,浑浊的眼睛里,血丝迅速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撼到极点的茫然,以及茫然之后,如同野火燎原般燃起的、无法抑制的狂喜!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激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周围一些早起路过的修士,也被赵铁柱这剧烈的反应吸引了目光。当他们看清是那个在附近小有名气、以悍勇和伤势沉重著称的体修赵铁柱时,更是惊讶不已。
“是赵铁柱?他怎么了?”
“吃个烤肉……至于这么大反应吗?”
“他胳膊上的伤……你们看!绷带下的黑色好像淡了!”
“他的气息……好像变强了?也平稳了很多!”
议论声纷纷响起。
赵铁柱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。他猛地回过神,如同饿狼般三下五除二将手中那串烤肉吃得干干净净,连木签都嗦了一遍,然后,他抬起头,那双原本充满痛苦和疲惫的眼睛,此刻灼灼发亮,如同两盏燃烧的火炬,死死盯住林霄。
“老……老板!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,带着颤抖,“这……这肉……还有吗?!我……我全要了!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着,掏出一个干瘪的、沾满油污的灵石袋,看也不看,就要往苏妙面前的木盒里倒。
林霄却伸手拦住了他。
“赵老哥,别急。”林霄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,指了指他依旧包裹着绷带的左臂,“你的伤,一串肉,只是暂时压制,根除还需要时间和……更多的肉。这东西,一天不能多吃,循序渐进,效果才好。”
他这话半真半假。真的是,赵铁柱伤势太重,确实需要慢慢调理;假的是,所谓的“不能多吃”,更多是出于一种商业策略和自我保护。一下子表现得太过逆天,恐怕引来的就不是顾客,而是灾祸了。
赵铁柱愣了一下,随即恍然大悟般,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(发出砰的一声闷响):“对对对!老板说的是!是我老赵太心急了!”
他看向林霄的眼神,已经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敬畏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干瘪的灵石袋收起,然后从里面数出了双倍的灵石,恭恭敬敬地放在苏妙的木盒里。
“老板!老板娘!这点灵石不成敬意!从今天起,我赵铁柱,还有我那几个弟兄,就认准你家这烤肉了!以后谁敢来找麻烦,先问过我老赵的拳头!”他拍着胸脯,声音洪亮,中气十足,与刚才那副濒死的样子判若两人。
他这嗓门极大,顿时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。
“赵铁柱的伤……真的好了?”
“他那胳膊,前几天我还看见流黑血呢!”
“这烤肉……难道比回春丹还灵?”
怀疑、好奇、震惊、渴望……各种目光聚焦在林霄的烤架上。
赵铁柱也不多留,对着林霄和苏妙抱了抱拳,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炉,这才一步三回头、浑身轻松地大步离去。他离去的背影,不再蹒跚沉重,反而带着一种猛虎出闸般的昂扬。
他知道,他捡回了一条命,不,是找到了通往新生的路!
随着赵铁柱的离开,以及他那活广告般的惊人变化,林霄的烧烤摊前,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。
原本一些还在观望、怀疑的修士,此刻再也按捺不住,纷纷围了上来。
“老板!给我来两串!我倒要看看有没有那么神!”
“我要刚才赵铁柱吃的那种!”
“给我也来一串!”
一时间,摊位前竟排起了小小的队伍。
苏妙收钱的动作微微一顿,抬眼看向林霄,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。她看着林霄从容不迫地应对着热情的顾客,看着他那在烟火气中显得愈发沉稳自信的侧脸,心中明白,经此一事,“霄夜烧烤”在这坠仙古城,算是真正立住了脚跟。
然而,她也敏锐地注意到,在远处街角的阴影里,几个穿着丹霞阁服饰的学徒,正脸色难看地盯着这边,交头接耳一番后,匆匆离去。
利益的蛋糕被触动,风雨,恐怕不会太远了。
林霄似乎并未察觉,或者说,并不在意。他依旧专注地烤着手中的肉串,火光映照着他平静的脸庞。
石头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,不再那么害怕,小声地帮着林霄递送木签。来福则重新趴回原地,尾巴悠闲地晃动着,狗眼里似乎也多了几分神气。
炭火噼啪,肉香袅袅。
一场由赵铁柱的味觉和身体亲自完成的“生死审判”,让这小小的烧烤摊,在这混乱而残酷的坠仙古城,悄然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蜕变。
而“林老板”的名号,也随着体修赵铁柱那如同神迹般的康复,开始以一种更迅猛的速度,在这片底层修士的江湖中,口耳相传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