磐石镇的夜晚，第一次因为一缕烟火气而变得不同。

“霄夜烧烤”的招牌——一块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字的破木板——下方，人头攒动，喧闹声几乎要掀翻这偏僻角落的屋顶。与几天前的门可罗雀相比，简直是云泥之别。

“林老板！先给我来十串‘净心五花’！妈的，今天跟一头铁背熊干了一架，脏腑到现在还震得难受！”

“我要那‘清灵菇串’！昨天吃了三串，打坐时感觉灵气都顺溜了不少！”

“别挤别挤！总有个先来后到吧！”

“林老板，你这手艺真是神了！比丹霞阁那坑钱的清心丹管用多了！”

炭火烧得正旺，映照着林霄忙碌而淡定的脸庞。他双手翻飞，几十根肉串在烤架上滋滋作响，油脂滴落，爆起阵阵诱人的香气和火光。他动作行云流水，撒盐、抖落自制的替代香料，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万遍。

苏妙依旧安静地坐在摊位后方的一块青石上，但她的角色已然发生了变化。她面前放着一个木盒，里面堆满了亮晶晶的下品灵石，她负责收钱、找零，清冷的眸子偶尔抬起，扫过混乱的人群，维持着一种无形的秩序。那些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散修，在她平静的目光下，也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。

自从几天前，林霄用一串烤肉当场救回“狂刀”王铁后，“霄夜烧烤”的名声便不胫而走。起初还有人怀疑是巧合或是托儿，但很快，越来越多在战斗中受伤、修炼中岔了气、或是体内积攒了丹毒杂质的散修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，结果无不惊喜地发现，这看似普通的烤串，竟真有安抚灵气、涤荡浊气的神奇功效！

价格还比丹霞阁的丹药便宜得多！

于是，林霄的摊位火了，火得一塌糊涂。连带他摊位旁那面苏妙不知从哪找来、用朱砂写着“烟火人间，一串解忧”的简陋旗幡，也成了磐石镇一道新的风景线。

丹霞阁的刘管事果然信守“承诺”（或者说没脸再来），再未出现在这条街上。但所有人都知道，这梁子，算是结下了。只不过眼下林霄风头正劲，又有苏妙这个明显不简单的女子坐镇，丹霞阁暂时没有动作罢了。

“好了，您的十串五花，拿好慢走！”林霄将一把烤得焦香四溢的肉串递给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，顺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灵石，抛给身后的苏妙。

那壮汉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，烫得直抽气，却满脸享受，含糊道：“林老板，你这手艺，绝了！以后我狂刀王铁，就认你这口！”

林霄笑了笑，继续忙碌。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喧嚣的人群，看向镇子更深处那些依旧黑暗破败的角落。磐石镇，是散修和底层修士的聚集地，繁华与落魄，往往只有一街之隔。

就在这时，一阵微弱的拉扯感从他裤脚传来。

林霄低头，对上了一双清澈得不像话、却又带着怯生生渴望的大眼睛。

是一个小乞丐。

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年纪，瘦骨嶙峋，穿着一件几乎成了布条的破旧衣衫，小脸上满是污垢，唯有一双眼睛，黑白分明，如同被山泉洗过一般。他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着林霄的裤脚，另一只手则紧紧抱着一条毛色土黄、同样瘦骨嶙峋的大狗。

那大黄狗似乎通人性，此刻也仰着头，尾巴小心翼翼地摇动着，喉咙里发出细微的“呜呜”声，狗眼里满是讨好和对食物的渴望。

“去去去！哪来的小叫花子！别耽误林老板做生意！”旁边有食客不耐烦地驱赶。

小乞丐被吓得一哆嗦，小手立刻缩了回去，抱着大黄狗就要往后躲，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，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。

“等等。”

林霄开口，叫住了正要躲进阴影里的一人一狗。

他看着那小乞丐，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出的炭火光芒，看着他那与年龄不符的瘦弱和惶恐，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。

他想起了地球。

想起了他那个烧烤摊所在的大学城后街。那里也有流浪者，有乞讨的老人和孩子。他生意好的时候，总会把一些卖相不太好、但绝对能吃的烤串留给他们。他记得有个总是带着一只白猫的老奶奶，每次接过烤串时，那浑浊眼睛里闪过的光芒，和眼前这小乞丐，何其相似。

都是被生活遗弃，却又在努力寻找一丝温暖的灵魂。

“饿了？”林霄蹲下身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。

小乞丐怯生生地看着他，又看了看他身后烤架上滋滋冒油的肉串，用力地点了点头，小声嗫嚅道：“……大黄，也饿。”

那大黄狗仿佛听懂了，“汪”地叫了一声，尾巴摇得更快了。

林霄笑了。他站起身，从烤架上拿起两串刚刚烤好、肉量最足的“豪迈大肉串”，又特意挑了两块烤得外焦里嫩的灵菇（这是他自己给某种口感类似蘑菇、蕴含微弱灵气的菌类起的名字），走到小乞丐面前，蹲下递给他。

“喏，趁热吃。这串是你的，这串给大黄。蘑菇不好消化，慢慢吃。”

小乞丐愣住了，他看着眼前香气扑鼻、油光闪闪的肉串，又看看林霄带着笑意的脸，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。他身后的大黄狗已经急不可耐地用鼻子去拱那肉串了。

“拿着啊。”林霄又往前递了递。

小乞丐这才反应过来，小心翼翼地伸出那双黑乎乎的小手，接过肉串，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。他先是将那串最大的肉串凑到大黄狗嘴边，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吃起来，自己才拿起另一串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。

下一刻，他眼睛猛地亮了起来，再也顾不得其他，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着，腮帮子塞得鼓鼓的，脸上露出了满足至极的表情。

林霄看着这一幕，心里那点因为回忆而产生的细微惆怅也消散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简单的满足。他揉了揉小乞丐乱糟糟的头发，轻声道：“以后饿了，就过来。别的没有，烤串管够。”

小乞丐嘴里塞满了肉，说不出话，只是用力地点着头，大眼睛里充满了感激。

苏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，清冷的眸光微微闪动，没有说什么，只是将一枚准备找零的灵石，又默默放回了木盒里。

然而，这温馨的一幕，却被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。
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
一阵低沉而压抑的、仿佛破风箱拉扯般的喘息声，伴随着一股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酸臭气，从摊位侧面传来。

众人皱眉望去。

只见一个身影，歪歪斜斜地靠在了那面写着“烟火人间”的旗幡杆子上。

那是一个老乞丐。

比起小乞丐，他显得更加落魄。头发如同枯乱的野草，纠缠在一起，沾满了不知名的污秽。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，皮肤是常年不洗的灰黑色。他身上那件“衣服”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形状，只是一堆勉强蔽体的破布条，裸露出的手脚干瘦如同鸡爪，指甲缝里全是黑泥。

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股味道。那是汗臭、污垢、以及某种……仿佛生命正在缓慢腐烂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浓烈酸臭，几乎要盖过烤肉的香气。

他似乎虚弱到了极点，靠着旗幡才能勉强站立，浑浊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烤架上那些金黄油亮的肉串，喉咙里不断发出“嗬嗬”的吞咽声，一丝晶亮的口涎，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滑落，眼看就要滴落在下方那面干净的旗幡上。

“妈的！哪来的老腌臜货！滚远点！别玷污了林老板的旗子！”

“臭死了！快把他轰走！”

“这老东西好像一直在镇上游荡，疯疯癫癫的，没想到跑这儿来了！”

食客们纷纷掩鼻呵斥，面露厌恶之色。就连那小乞丐，也害怕地往后缩了缩，抱紧了大黄狗。

苏妙眉头微蹙，她能感觉到这老乞丐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波动，确实是个凡人，但那浓烈的死气和顽固执着的目光，让她隐隐觉得有些异样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。

林霄也闻到了那味道，看到了那即将滴落的口水。他眉头挑了挑，心里也有些膈应。这旗子好歹是苏妙找来的，写得还挺像那么回事。

他正准备开口，让这老乞丐离远点，至少别弄脏旗子。

然而，就在他目光与那老乞丐浑浊双眼对上的瞬间，他忽然顿住了。

那眼神……很奇怪。

浑浊，无神，充满了对食物的原始渴望。但在那浑浊的最深处，林霄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、难以言喻的东西。不是疯狂，不是乞求，而是一种……仿佛看透了万丈红尘、亿载时光的……疲惫与漠然。

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，表面漂浮着落叶与浮萍，深处却沉寂着无人知晓的秘密。

而且，不知为何，林霄体内那微弱的“净化”灵觉，在接触到这老乞丐身上散发出的、那股混合着酸臭与腐朽的气息时，竟然微微波动了一下，传递来的并非是对“污秽”的排斥，反而是一种……难以理解的、如同面对浩瀚星海般的“深邃”与“沉寂”感。

这感觉一闪而逝，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。

就在这时，那丝晶亮的口涎，终于脱离了老乞丐的嘴角，朝着下方“烟”字的旗幡坠落。

“喂！大佬！”林霄几乎是脱口而出，带着一丝无奈的调侃，“口水！你的口水要掉我旗子上了！”

他一边说着，一边眼疾手快地拿起一串刚刚烤好、准备卖给下一个客人的“净心五花”，一步跨出，手腕一抬，那串油汪汪、香喷喷的肉串，精准地挡在了那丝口水与旗幡之间。

口水，滴落在了烤串最上方那块肥瘦相间、烤得微微焦脆的五花肉上，发出“啪嗒”一声轻响。

周围瞬间一静。

所有人都愣住了，包括苏妙。

谁也没想到，林霄会这么做。他居然用一串能卖好几块灵石的、功效神奇的烤串，去……接一个老乞丐的口水？

那老乞丐也似乎愣了一下，浑浊的眼睛从旗幡移到了近在咫尺的、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肉串上。

林霄看着老乞丐那直勾勾的眼神，又看了看那串“加了料”的肉串，无奈地叹了口气，随手将肉串往老乞丐面前一递。

“算了，这串算我的。拿去吃吧，小心烫。”

他的语气很平淡，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，也没有厌恶的不耐烦，就像随手递给邻居家馋嘴小孩一根零食。

老乞丐僵硬地抬起头，浑浊的目光在林霄脸上停留了一瞬。那目光依旧空洞，但林霄却仿佛感觉到，那空洞的深处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。

然后，一只干瘦、污黑、颤抖着的手，缓缓抬起，接住了那串肉串。

他的手很脏，指甲很长，满是污垢，与那金黄诱人的烤串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。

周围的食客们都皱起了眉头，有些人甚至露出了恶心的表情，觉得林霄这串肉算是浪费了。

老乞丐拿着肉串，并没有像小乞丐那样立刻狼吞虎咽。他低头看着肉串，看了好几秒，仿佛在确认什么。然后，他才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，将肉串凑到嘴边，张开口，咬下了最顶端、曾经承接了他口涎的那块肉。

他咀嚼得很慢，很仔细，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沟壑，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颤动。

一秒，两秒……

突然！

老乞丐咀嚼的动作猛地停顿！

他原本佝偻着、依靠着旗幡的身体，毫无征兆地挺直了一瞬！虽然只有一瞬，又恢复了原状，但那一瞬间，他整个人的“形态”似乎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，仿佛一柄尘封万年、锈迹斑斑的古剑，骤然露出了一线锋刃！

他浑浊的双眼之中，那死寂的、空洞的神色如同潮水般退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……清明与震动！那眼神深邃如星海，锐利如天刀，仿佛能穿透皮囊，直视灵魂本源！

但这变化太快了，快得除了一直隐约有所感、并且近距离观察他的林霄之外，几乎无人察觉。在其他人看来，这老乞丐只是愣了一下，然后继续缓慢地咀嚼。

然而，林霄的心跳，却在那瞬间漏跳了一拍！他无比确信，自己刚才绝对没有看错！

老乞丐继续吃着烤串，速度依旧不快，但每一口都仿佛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。他身上的酸臭气息依旧，但林霄敏锐地感觉到，那气息深处那股“腐朽”与“死寂”之感，似乎被什么东西冲淡了一丝，如同坚冰遇到暖阳，开始出现微不可查的消融。

当最后一小块肉被咽下，老乞丐缓缓抬起头，再次看向林霄。

这一次，他的目光不再浑浊，也不再是之前那惊鸿一瞥的锐利，而是变得……平静，深邃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。

他没有说话。

只是对着林霄，极其轻微地，几乎不可察觉地，点了点头。

那是一个表示感谢，又仿佛蕴含着更多复杂意味的动作。

然后，他不再停留，也不再看任何人，转过身，拖着那依旧蹒跚、落魄的步伐，一步一步，缓缓地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的黑暗中。

他走后，摊位前的喧嚣才渐渐恢复。

“林老板，你也太好心了，那老东西……”

“就是，一串净心五花呢，好几块灵石，喂了……唉。”

食客们议论纷纷，大多觉得林霄亏了。

林霄却只是笑了笑，没有解释。他走到那面旗幡下，看着刚才老乞丐靠过的地方，又回想了一下那短暂却无比真实的“挺直”瞬间，以及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点头。

“看来，这磐石镇的水，比我想象的要深啊……”他低声自语，嘴角却勾起一抹感兴趣的弧度。

苏妙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，望着老乞丐消失的方向，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：“那人……不简单。”

“看出来了？”林霄转头看她。

苏妙微微颔首：“他吃下烤串时，体内似乎有某种……极其隐晦而庞大的封印，松动了一丝。虽然只有一丝，但泄露出的气息……让我心悸。”

连青云宗圣女都感到心悸？

林霄摸了摸下巴，看着手中继续翻动的烤串，火光映照着他若有所思的脸。

“管他呢，反正就是个吃了串烤肉没给钱的客人。”他忽然笑了起来，语气重新变得轻松，“不过，下次他要是再来，得让他把这次的账补上。”

他这话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。

大家都当是个笑话，哄笑起来。

然而，没有人注意到，在遥远的、视线不可及的九天之上，一片悠然飘过的云朵，在那老乞丐点头的瞬间，曾微微停滞了一刹。

更没有人察觉到，磐石镇周边山脉中，几头潜伏的、实力堪比筑基修士的大妖，几乎在同一时刻，从沉睡中惊醒，惶恐不安地望向小镇的方向，匍匐在地，瑟瑟发抖，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让它们灵魂战栗的无上威严，一闪而逝。

夜市依旧喧闹，炭火依旧噼啪。

林霄继续着他的烧烤大业，苏妙安静地收着灵石，小乞丐和大黄狗在角落满足地舔着嘴角。

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。

但某些东西，已经在不经意间，悄然不同了。

那面写着“烟火人间，一串解忧”的旗幡，在夜风中轻轻摇曳，似乎比之前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底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