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陈枫的友谊
埋掉枯萎的灵稻和疯长的野草后,萧天赐在田埂上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日头西斜,山影渐渐拉长,将灵田染上一层黯淡的金红。风依旧吹着,田里的青玉穗簌簌作响,远处传来其他杂役收工的隐约声响,一切都与往常无异。只有萧天赐自己知道,有什么东西,在他心里彻底改变了。
那几株瞬间枯萎又被他亲手掩埋的灵稻,像一根冰冷的楔子,钉进了他对“安稳”的最后一点幻想。能力不是只存在于刻意尝试或危机时刻,它就潜伏在日常的每一次呼吸、每一个走神的瞬间。今日是灵稻,明日呢?
他下意识地摸向颈间的因果石,粗糙的石面被体温焐得微温,却给不了他答案。老僧说“石本无心,因人而异”,可他现在连自己的“心”都控不住,又能从这石头里得到什么?
“萧师弟!还没收工?”清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带着熟悉的爽朗。
萧天赐浑身一僵,缓缓转过身。陈枫正大步从田埂那头走来,肩上扛着把锄头,裤腿上沾着泥点,脸上却依旧带着笑,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边。
“陈师兄。”萧天赐站起身,声音有些干涩。看到陈枫,那股混合着感激与恐惧的情绪便不受控制地涌上来。他忍不住想,如果下午陈枫没走,如果那股溢散的气息波及到他……这个念头让他胃部一阵抽搐。
“发什么呆呢?”陈枫走近,看了看田里的青玉穗,满意地点点头,“不错不错,比我上回来看着又精神了些。你那润土粉用了没?”
“还……还没。”萧天赐低声道,“正准备用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陈枫将肩上的锄头放下,很自然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,拍了拍旁边的位置,“坐啊,站了一天不累?”
萧天赐犹豫了一下,还是依言坐下,与陈枫隔着一肩的距离。田埂上的泥土还带着日晒后的余温。
“对了,正想找你呢。”陈枫侧过脸,眼睛在夕阳下亮晶晶的,“过两日休沐,我们几个相熟的师兄弟打算聚一聚,就在后山寒潭边,弄点吃的,聊聊天。你也一起来吧?”
又来了。萧天赐心头一紧。上次陈枫提过,被他含糊推拒了。他下意识地想找借口——灵田要照料,修为低微不好意思,怕给师兄们添麻烦……
可话到嘴边,看着陈枫真诚而期待的眼神,再看看自己这双刚刚“杀死”过几株灵稻的手,那些推拒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。他像站在悬崖边,一边是渴望融入、获取信息、拥有正常人际交往的微弱火光,另一边是深不见底、可能吞噬自己与他人的黑暗。
“我……”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我只是个杂役,去了怕不合适。”
“有什么不合适的?”陈枫浑不在意地摆摆手,“都是在外门底层挣扎的,谁还比谁高贵多少?王胖子——就是住我隔壁那个,去年才从杂役升上来的呢!大家凑一起,无非是互相倒倒苦水,交流点修炼心得,哪有那么多讲究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萧天赐低垂的侧脸,语气放软了些:“我看你总是一个人闷着,不是灵田就是屋里,这样不好。修行路长,有时候一个人钻牛角尖,越想越窄。跟大家说说话,听听别人的路子,哪怕不适用,也能开阔开阔心思。再说了,”他咧嘴一笑,“寒潭边烤的岩猪肉,那可是一绝,错过可惜!”
岩猪肉……萧天赐已经很久没尝过肉味了。在青石村时,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荤腥。陈枫的话像一只温暖的手,轻轻推着他。那份纯粹的、不带任何目的的邀请,在充斥着等级与算计的宗门里,显得如此珍贵。
可他配吗?他这样一个身怀诡异、随时可能变成灾祸源头的人,配拥有这样真诚的友谊吗?
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。一边是冰冷的理智和恐惧,警告他远离人群,尤其是对你好的人;另一边却是对温暖、对信息、对“正常”生活的本能渴望。
“我……我怕我说错话,扫了大家的兴。”最终,他找了个最苍白无力的理由。
“嗐,谁不是从什么都不懂过来的?”陈枫笑道,“放心,都是挺好相处的人。赵猛说话直,但心眼实;李芸妹子心细,懂的杂学多;王胖子最爱讲他以前当杂役时的趣事……你就当去听听故事,吃点东西,放松放松。修炼的事,急不来。”
萧天赐沉默了。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重叠在田埂上。远处传来归巢鸟雀的啼叫。
陈枫见他久久不语,也不催促,只是安静地坐着,随手扯了根田埂边的狗尾巴草,在指尖绕来绕去。
过了好一会儿,萧天赐才极轻地、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:“那……我去。”
陈枫眼睛一亮,笑容立刻漾开:“这就对了嘛!说定了啊,后天晌午,你忙完田里的活儿,直接去后山寒潭,认得路吧?从这边田埂往西,穿过那片竹林,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。”
“认得。”萧天赐点头。后山寒潭他虽没去过,但大致方向知道。
“成!”陈枫高兴地一拍大腿,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上的土,“那我先回去了,还得去跟赵猛他们说一声。后天见!”
他扛起锄头,转身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,冲萧天赐眨了眨眼:“别忘了啊!”
看着陈枫轻快远去的背影,萧天赐坐在原地,许久未动。答应了。他最终还是答应了。
答应之后,涌上心头的不是期待,而是更深的、沉甸甸的愧疚。像偷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明知道可能还不起,却还是伸出了手。
他低头,摊开自己的手掌。掌纹交错,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,指腹和虎口处有薄茧。就是这双手,下午刚刚“杀死”了几株灵稻。指尖的红线在暮色中看不真切,但他能感觉到它微微的搏动,仿佛与他此刻紊乱的心跳同步。
他将手紧紧握成拳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。
去,也许能听到有用的消息,能稍微融入,能让自己看起来更“正常”一些。但必须万分小心,比在灵田劳作时还要小心百倍。不能饮酒(如果有),不能放松警惕,要时刻控制心神和灵力波动,一旦感觉不对,立刻离开。
可是,万一呢?万一在那种放松的氛围里,在别人谈笑风生时,他一个不留神……
“不,不会的。”他低声自语,像是在给自己打气,又像是在立下一个脆弱的誓言,“我能控制。只要小心,只要一直注意……”
夜幕缓缓降临,星子一颗接一颗亮起来。萧天赐终于站起身,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那间低矮的土坯屋。
接下来的两天,他过得比以往更加紧绷。照料灵田时,他将心神分成两半,一半用于劳作,另一半则像最警惕的哨兵,时刻监控着体内每一丝灵力的流动,尤其是丹田深处那股阴冷力量的动静。与陈枫偶尔碰面时,他努力表现得自然,笑容却有些僵硬。夜里打坐,他不再尝试引导或梳理灵气,只是纯粹地静坐,努力让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,握着的因果石依旧沉默。
到了约定那日,晌午时分,萧天赐做完田里最后一件事,回到屋里。他换上了那套浆洗得最干净的灰布杂役服,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整理了一下头发。镜中少年眉眼清瘦,眼神里藏着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颈间的因果石塞进衣领内贴肉藏好,摸了摸怀里用油纸包好的、仅有的几块昨晚特意留下的杂面饼——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“礼物”,虽然寒酸。
推开屋门,阳光正好。他沿着田埂向西走去,穿过那片熟悉的竹林。竹叶沙沙,光影斑驳。越往前走,渐渐能听到隐约的笑语声和水流潺潺的声音。
绕过一片山岩,眼前豁然开朗。一汪碧潭嵌在山坳里,水色清冽,深不见底,水面氤氲着淡淡的白色寒气,这便是“寒潭”。潭边一片较为平坦的空地上,已经生了火,三四个人影围坐着。
“萧师弟!这边!”陈枫眼尖,第一个看到他,站起身挥手。
萧天赐脚步顿了顿,随即加快走了过去。
火堆边除了陈枫,还有两男一女。一个身材魁梧、皮肤黝黑的壮汉,正麻利地翻烤着串在树枝上的大块兽肉,油脂滴落火中,滋滋作响,香气四溢。一个面容憨厚、体型微胖的青年蹲在旁边帮忙添柴。还有个穿着青色外门服饰、梳着双丫髻的少女,正将一些洗净的野果和菌类穿成串。
“来来,介绍下。”陈枫热情地拉过萧天赐,“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,照看丙七号灵田的萧天赐萧师弟,做事特别认真。”
然后又指向那三人:“这是赵猛,赵师兄,力气大,烤肉一把好手。这是王裕,王师兄,以前也在杂役峰待过。这是李芸,李师妹,心思巧,认识不少山里的玩意。”
赵猛抬头,粗声粗气道:“来了就坐,肉快好了。”他语气直接,但眼神并无恶意。
王裕则笑眯眯地点头:“萧师弟,别拘束,就当自己家一样。我以前在丁字区看药园,那活儿也不轻松。”
李芸也抬头冲他友善地笑了笑,递过一串穿好的野果:“萧师兄尝尝这个,后山摘的,酸甜解腻。”
萧天赐有些局促地一一招呼,将怀里油纸包着的杂面饼拿出来,低声道:“我……我带了这个,不成敬意。”
陈枫接过,直接打开,拿起一块就咬了一口:“正好,光吃肉腻味,配上饼子香!谢了啊,萧师弟。”
王裕也拿了一块,笑道:“还是杂役峰的饼实在,顶饿。”
见他们并不嫌弃,萧天赐心里稍安,在陈枫旁边找了个石块坐下。炭火暖融融的,驱散了山坳里的些许寒意。烤肉香气浓郁,混杂着松枝燃烧的清新味道。赵猛熟练地撒着不知名的香料粉末,李芸将穿好的菌菇和野果也架到火上。
几人随意闲聊起来。赵猛抱怨着最近宗门任务繁重,贡献点难赚;王裕说起以前当杂役时如何偷偷省下一点灵谷,跟巡山师兄换些不值钱的小玩意;李芸则指着远处的几株植物,说起它们的特性和可能的药用价值。陈枫不时插科打诨,气氛轻松融洽。
萧天赐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听,偶尔在问到灵田或是一些粗浅的灵力运用时才简单答几句。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气息,身体微微紧绷,注意着体内灵力的任何细微变化。好在,或许是因为身处户外,灵气相对自然流动,也或许是他格外警惕,那股阴冷灵力一直沉寂着,其他驳杂灵气也相对安稳。
烤好的肉分到每个人手中,外焦里嫩,香气扑鼻。萧天赐咬了一口,久违的肉味在舌尖化开,带着粗犷的满足感。就着清甜的野果和酥脆的烤菌,就着陈枫特意留给他的杂面饼,这简陋的一餐,竟比他记忆中任何一顿饭都要温暖。
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,跳跃着,柔和了轮廓。赵猛讲起他家乡猎熊的趣事,引得王裕哈哈大笑;李芸细声说起她辨认一株稀有草药的过程,眼神专注;陈枫则说起他冲击练气五层瓶颈时的苦恼和一点小心得。
“有时候就是太急了,”陈枫啃着肉,含糊道,“总想着快点突破,灵力运转反而滞涩。后来索性放下,该干嘛干嘛,疏通地气、练剑、甚至睡一觉,嘿,某天突然就通了。”
“修行本就是水磨功夫。”李芸轻声道,“我师父常说,欲速则不达,道法自然。”
“道理都懂,做起来难啊。”王裕叹气,“看着别人蹭蹭往上窜,自己还在原地打转,心里能不急?”
萧天赐默默听着。这些烦恼,对他而言有些遥远。他还在为“如何安全地活下去”而挣扎。但听着这些同龄人谈论着修炼的苦与乐,分享着各自微不足道的经验和苦恼,他忽然觉得,自己似乎并不那么孤单。哪怕道路不同,困境各异,但那份在漫漫仙途上摸索前行的迷茫与坚持,却是相通的。
这份认知,让他紧绷的心弦,略微松弛了一丝丝。火光温暖,食物可口,身旁是友善的谈笑。有那么几个瞬间,他几乎忘记了指尖的红线,忘记了体内的阴冷,忘记了坊市听闻的惨案。
然而,当陈枫笑着将又一串烤好的肉递到他手中,两人的手指短暂接触时,萧天赐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颈间贴肉藏着的因果石,毫无征兆地、极其微弱地**烫**了一下。
与此同时,丹田深处那股沉寂的阴冷灵力,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拨动,极其细微地**颤动**了一瞬。
这变化快得如同错觉,稍纵即逝。萧天赐却浑身一僵,后背瞬间渗出冷汗。他猛地抬眼看向陈枫,陈枫却已转过头去,正跟赵猛争论哪块肉烤得更好。
是巧合吗?还是……
他低下头,握紧了手中温热的肉串,香气依旧,却再也尝不出滋味。刚刚放松些许的心,重新被冰冷的绳索层层捆缚。
聚会还在继续,笑语不断。萧天赐坐在暖融融的火光旁,却感觉自己像是隔着无形的屏障,看着另一个世界的温暖画卷。
那画卷如此真实,如此诱人。
而他,只是一个带着危险秘密的、小心翼翼的窥视者。
夜风拂过寒潭,水面泛起细碎涟漪,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和星空,也倒映着少年眼中深藏的挣扎与愈发沉重的阴霾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