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暗流中的博弈
三天时间,在萧天赐刻意维持的低调与勤勉中,缓慢而坚定地流逝。
白日里,他在灵田劳作的身影比以往更加专注。不仅将自己分内的活计做得无可挑剔,还时常“顺手”帮临近田畦的年迈或体弱的杂役分担。浇水时,他会仔细感受水流浸润灵土时,土壤下灵气微循环的细微变化;除草时,他会留意不同杂草根系对灵田整体环境的干扰模式。这些观察看似琐碎,但却是最基础的灵植夫学问。萧天赐做得很认真,一来是为了夯实“勤勉赎过、渴望上进”的人设,二来,他也隐隐觉得,对灵气与生机在微观层面的流动感知,或许对他理解体内驳杂灵力的“调和”有所助益。
他的沉默寡言和近乎刻板的守礼,逐渐在杂役峰这片区域成了某种标签。大多数杂役弟子对他的印象,停留在一个“因为连累外门师兄受伤而心怀愧疚、拼命干活、有点木讷但还算踏实”的少年。偶尔有与孙乾走得近的杂役,会投来不怀好意的审视目光,或在不远处阴阳怪气几句,萧天赐一律当作未闻,该做什么做什么。几次之后,对方也觉得无趣。
赵猛和王裕偶尔会来灵田附近转悠,名义上是查看某种合作培育的灵苗长势,实则是为萧天赐站台。有这两位颇有些实力的外门弟子明显维护,那些底层杂役中的宵小,也不敢真正上前找茬。这份情谊,萧天赐记在心里。
他暗中观察着。孙乾本人很少在杂役峰公开露面,但周通和胡奎出现的频率增加了。他们有时会带着几个跟班,在杂役聚居区或通往灵田的路上“巡视”,目光扫过劳作的人群,最终往往会落在萧天赐身上,停留片刻,带着审视和评估。萧天赐能感觉到,那目光中的恶意并未因他的隐忍而消退,反而像在酝酿着什么。
“他们在等一个机会。”萧天赐心中明镜似的,“一个能公开、合理地将我踩下去,甚至赶出宗门的机会。”外门大比将近,宗门上下气氛渐紧,各种摩擦和竞争也会增多,这就是机会滋生的温床。
他必须比他们更快。
夜间,回到土坯屋,萧天赐的“修炼”更加刻苦。他不再急于引导所有驳杂灵力运转周天,而是将重点放在两件事上:第一,加强对那缕阴冷血煞灵力的“隔离”与“安抚”。他尝试用相对平和的灵气在丹田外围构筑更稳固的“屏障”,并持续以因果石的力量进行渗透和软化。进展缓慢,但并非全无效果,那阴冷感发作的频率和强度似乎有微弱下降。第二,他反复回忆、咀嚼在传功阁夜勤时看到的那些只言片语。
“业力如影随形……灵力属性相冲者,易为寄生之温床……窃天之罚……罪业缠身,灵力自污……”
这些词句如同破碎的符文,在他脑海中盘旋。他尝试将它们与自身状况一一对应:红线是“因果线”的显化?阴冷灵力是“寄生”?修为的异常增长是“窃天”?那么由此带来的痛苦、失控风险、对旁人的牵连,便是“罪业”和“业力”的反噬?
一个模糊的框架逐渐清晰。他的“借贷”能力,似乎触及了某种底层规则,以掠夺他人修为精血为代价,强行提升自身。这个过程违背了天道(或某种因果律)的平衡,因此产生了“业力”。这业力一方面表现为体内异种灵力的冲突(自污),另一方面则化为无形的因果线,将他与被掠夺者(债主)紧密相连,可能影响彼此气运,甚至引来更可怕的“罚”。
如果这个推论方向正确,那么正统的修炼功法、灵力调和之术,对他而言治标不治本。问题的核心在于“业力”和“因果”。他需要找到的,是消解业力、斩断或转化因果的方法。传功阁那些残篇中提到的“净化”、“封印”、“轮回”、“散道”等概念,或许指向了不同的解决路径。
“散道归天……”萧天赐默念着这个在残破玉简中惊鸿一瞥的词组,心头莫名一悸。这听起来像是某种终极的、自我牺牲式的解决方式。他现在还远未到那一步,但这个词汇背后蕴含的决绝与悲壮,让他隐隐感到不安,也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到其他可能。
他知道自己目前所知仍如管中窥豹,但至少有了一个更明确的探索方向。下一次夜勤,目标将更加清晰:寻找一切与“业力消解”、“因果转化”、“灵力寄生剥离”相关的记载,无论多么冷僻、残缺。
终于,第三次夜勤的日子到了。
亥时初刻,月隐星稀,山风带着凉意。萧天赐揣着那块“夜勤”木牌,再次走向夜幕下沉静肃穆的传功阁。他的心情比第一次更加沉凝,警惕也提到了最高。凌无绝调查的阴影、阁内可能存在的“第三人”、孙乾一系虎视眈眈的压力,如同三块巨石悬在心头。
值守的依旧是那位面容木讷的邓师兄。他查验了木牌,似乎对萧天赐这个“老实勤快”的杂役有了点印象,只淡淡说了句“老规矩”,便挥手让他进去,自己则依旧倚在门框附近,闭目养神,气息平稳悠长,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。
阁内,长明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有限区域,高大书架投下的阴影比上次似乎更加浓重。陈年纸墨与灰尘的气息弥漫在寂静的空气中。
萧天赐如上次一样,从最里侧的角落开始,拿起工具,认真擦拭、清扫。动作一丝不苟,呼吸轻缓,耳朵却竖了起来,捕捉着阁内每一丝细微的声响——除了他自己的动静和远处邓师兄隐约的呼吸,别无他物。
他耐心地等待着,同时目光快速扫过已经翻阅过的书架区域,试图在记忆中加固那些关键信息的定位。
约莫半个时辰后,邓师兄的呼吸声变得更加均匀绵长。萧天赐知道时机差不多了。
他没有立刻奔向那些记载隐秘知识的区域,而是继续以清扫为掩护,缓慢而稳定地移动。这一次,他的路线经过了上次发现《上古禁忌杂录·碎片》和《灵植寄生术异闻》的书架附近。他一边擦拭书架边框,一边迅速用目光确认那些玉简和兽皮卷的位置——它们还在原处,似乎无人动过。
这让他稍稍安心,但并未放松警惕。那声“咔哒”异响的来源,依旧是个谜。
他继续移动,向着传功阁一层更深处、平时几乎无人问津的西南角而去。据他上次匆匆一瞥的印象,那里存放的多是些地域志怪、古老传说、以及一些早已被主流修炼体系淘汰或证伪的“偏门学说”典籍。这些在正统修士眼中近乎“杂书闲篇”的东西,或许反而能保留一些关于上古秘闻、奇异现象的另类记载。
西南角的书架更加老旧,甚至有些歪斜,积尘也明显更厚。光线也最为昏暗,只有远处一盏长明灯的余光勉强波及。
萧天赐放轻动作,开始清理此处的灰尘。同时,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排排书脊。这里的典籍装帧更为粗糙,有竹简、骨片、甚至某些妖兽皮鞣制而成的卷轴,上面的字迹也多模糊不清,或使用着早已失传的古文字。
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几卷,快速浏览。
《南荒巫蛊纪略》——提到某些部落以秘法将“怨念”或“诅咒”寄托于特定物品或生灵,形成类似因果牵连的束缚。
《星相与命理讹传汇编》——收录了一些被主流否定的星象预言术,其中一篇提及“命星黯淡却修为突进者,恐涉逆命窃运,当有横祸”。
《幽冥杂记·残》——某位疑似接触过鬼修的修士随笔,模糊提及“魂力亦可借贷,然利息为记忆或情感,逾期不还,魂质污浊”。
这些记载依旧零碎,角度也更加诡异,但萧天赐却看得心中波澜起伏。它们从不同侧面,印证或补充了他之前的猜测。“怨念诅咒”与业力、“逆命窃运”与窃天、“魂力借贷”与他自身能力的某种延伸想象……世界规则的阴暗面,正通过这些被遗忘的角落,一点点向他展露狰狞的轮廓。
他强压住心头的悸动,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下,并将典籍原样放回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子时将至,阁内愈发静谧,连邓师兄的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了。
萧天赐的清扫范围,已经接近西南角的最深处。这里有一个比其他书架更矮小、更破旧的木架,上面胡乱堆放着一些连书脊都没有的散乱皮卷、碎裂玉片,甚至还有几块颜色暗沉、刻着模糊图案的石板。
这里像是传功阁的“垃圾堆”,存放着连归类都嫌麻烦的、完全无法辨识或被认为毫无价值的“破烂”。
萧天赐本打算略过,但目光掠过时,一块约莫巴掌大小、边缘不规则、颜色灰白中带着暗红纹路的骨片,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那骨片半掩在一卷腐烂的兽皮下面,只露出一角。但就在那一角上,他看到了一个极其模糊、却让他心脏骤停的图案——那像是一条扭曲的、首尾相接的线,线的周围,点缀着几个更为微小的、如同星辰般的点。
这个图案,与他指尖偶尔浮现、连接着莫名处的“红线”,以及体内那与星辰产生微弱共鸣的奇异波动,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呼应!
他立刻蹲下身,屏住呼吸,轻轻拨开覆盖的腐皮,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骨片取了出来。
骨片入手冰凉,质地非金非玉,异常坚硬,却又带着骨骼特有的润泽感。上面的暗红纹路并非后天绘制,更像是天然生成,或是以某种特殊手段沁入骨中。那个扭曲环状的图案占据了骨片中央,周围的“星辰”小点排列看似杂乱,但若凝视片刻,却又觉得暗合某种韵律。
骨片背面,刻着几个极其古老、笔画如虫鸟般的符文。萧天赐完全不认识,但那符文的形态,与他在某些最古旧的玉简上瞥见过的“太古云纹”有几分相似。
这绝非凡物!即便它看起来像是被丢弃的“垃圾”。
萧天赐的心跳加速。他仔细感受着骨片,试图用微弱的灵力或神识去接触。灵力注入如同石沉大海,骨片毫无反应。神识探去,却感到一股极其微弱、但异常坚韧的阻滞感,仿佛隔着一层极薄的、冰冷的膜。
他不敢强行突破,怕引发不可预知的变故或惊动他人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沙……”
极其轻微,几乎与灰尘掉落无异的声音,从阁楼深处、通往二层的楼梯方向传来。
萧天赐全身肌肉瞬间绷紧,血液仿佛凝固。不是上次的“咔哒”声,但同样轻微,同样来自那个方向!这次他听得更真切些,那不像是机括,更像是……衣角拂过积尘地面,或者极轻的脚步声?
有人!
他立刻将骨片塞入怀中贴身藏好(这违反规定,但他顾不上了),迅速抓起手边的麈尾,开始用力擦拭旁边书架的底部,制造出正常的清扫声响,同时将呼吸和心跳强行压下。
耳朵全力捕捉着那个方向的动静。
一片死寂。
仿佛刚才那声“沙”只是他的错觉。
但萧天赐不敢有丝毫放松。他维持着擦拭的动作,眼角余光死死锁定楼梯方向的阴影。那里一片漆黑,什么都看不见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。每一息都如同煎熬。
大约过了十几息,就在萧天赐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错时,那楼梯方向的阴影,似乎极其轻微地……波动了一下。
不是光线的变化,更像是空气的流动,或者某种存在移动时带起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微澜。
紧接着,一股难以形容的、冰冷而古老的“注视感”,如同无形的潮水,从那个方向弥漫过来,扫过整个一层空间,自然也掠过了正在“埋头干活”的萧天赐。
萧天赐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,浑身汗毛倒竖。那不是杀气,也不是明确的敌意,而是一种更高层次、更漠然的“观察”,如同神明俯瞰蝼蚁,带着亘古的沉寂与疏离。
他死死低着头,握着麈尾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但擦拭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停顿或变形,甚至努力让肩膀显露出一丝杂役劳作后的疲惫感。
那股“注视感”在他身上停留了大约两三息。
就在萧天赐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时,注视感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。楼梯方向的阴影恢复了平静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。
又过了许久,直到萧天赐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,阁内再无异样。
他不敢妄动,继续“认真”地清扫了约一刻钟,将西南角这片区域大致清理了一遍,这才慢慢直起身,装作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背,然后拿起工具,向着光线稍亮、靠近门口的区域挪去。
直到丑时邓师兄准时醒来催促,萧天赐才低着头,恭敬地交还工具,快步离开了传功阁。
走在返回的路上,夜风一吹,他感到彻骨的冰凉。怀中的骨片贴着胸口,传来一丝奇异的、稳定的凉意,稍稍驱散了些许后怕。
今夜之行,收获巨大,但也惊险万分。
他不仅找到了那块可能与自身异变直接相关的神秘骨片,更亲身体验到了传功阁深夜隐藏的“存在”。那绝非邓师兄,也不太可能是寻常弟子。会是守护传功阁的前辈高人?还是某种……非人之物? 而那个存在,是否察觉到了他取走骨片?那冰冷的注视,是例行巡视,还是针对他的警告? 无数疑问翻腾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:传功阁的水,比他想象的更深。他之前的“谋”,在这样层次的存在面前,显得如此幼稚和脆弱。 然而,骨片在手,他又确实向前迈出了关键一步。风险和收益,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。 “必须尽快弄清这骨片的秘密。”萧天赐抚摸着怀中的硬物,“同时,要更加小心。下一次夜勤……或许要暂停,或者改变策略。” 他想起凌无绝的调查,想起孙乾一系的步步紧逼。外部的压力并未因他在传功阁的发现而减少,反而因为这块骨片和那神秘的“注视”,增添了更多变数。 回到土坯屋,萧天赐没有立刻研究骨片。他先仔细检查了屋内屋外,确认无人窥伺,这才在桌前坐下,就着窗外微弱的星光,再次取出骨片。 灰白底色,暗红纹路,扭曲的环,星辰般的小点,背后的古老符文。 他尝试了滴血、用水浸、对着月光照……骨片依旧毫无反应。 “看来,需要特定的方法,或者……更强的实力才能解读。”萧天赐无奈地收起骨片。这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,也可能只是一块无用的古物。但直觉告诉他,前者可能性更大。 他将骨片仔细藏好,盘膝坐下,开始每日必行的灵力调和练习。今夜经历的一切,让他的心绪有些紊乱,修炼时灵力冲突的刺痛感似乎也更明显了些。 但他咬着牙,一遍遍运转着那微弱的平和灵气,构筑着脆弱的屏障,同时以因果石的力量安抚躁动。 变强。他需要更快地变强。只有更强的实力,才能保护自己,保护朋友,才能有资格去探寻真相,去应对那暗处的目光和明处的刀锋。 夜色渐深,杂役峰沉寂下来。只有萧天赐的土坯屋里,那微弱而坚定的灵力波动,如同黑暗中不肯熄灭的星火,持续跳动着。 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离开传功阁约一炷香后,一层西南角那片“垃圾堆”前,空气泛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涟漪。一道模糊的、仿佛由阴影构成的身影,悄然浮现。 身影低伏下来,伸出仿佛虚无的手,在那堆散乱的皮卷和碎石中轻轻拨动了几下,似乎在寻找什么。 片刻后,身影顿住了。它“看”向了原本掩埋骨片的位置,那里现在空无一物。 阴影般的头颅微微抬起,仿佛“望”向了萧天赐离开的方向。没有任何情绪波动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。 然后,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,缓缓消散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 传功阁重归寂静,只有长明灯的光晕,无声地照亮着万千典籍与无人知晓的秘密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