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枫在百草堂养伤的第三天，萧天赐去探望了一次。

他站在厢房外，透过半开的门扉，看到陈枫靠坐在床头，脸色依旧苍白，但眉宇间那股虚弱萎靡的气息已淡去不少。李芸正小心地给他肋下的伤口换药，赵猛和王裕坐在一旁，低声说着什么，陈枫偶尔点头，嘴角还能扯出一丝笑意。

萧天赐在门外站了很久，手里提着一小罐用自己仅剩的几个铜板在山下集市买的、据说对恢复气血有帮助的红枣蜜膏。蜜膏粗糙廉价，与百草堂内那些灵气氤氲的丹药相比，寒酸得可笑。最终，他也没有进去，只是将蜜膏轻轻放在门外的石阶上，转身离开了。

他怕看到陈枫伤口的狰狞，更怕看到陈枫眼中一如既往的、毫无阴霾的信任。那份信任如今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得他坐立难安。

从百草堂回到杂役峰那间冰冷的土坯屋，萧天赐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。夕阳的余晖透过破窗，在地上投出狭长昏黄的光斑，慢慢移动，最终消失。黑暗降临，屋里没有点灯。

他必须做点什么。不能就这样被动地等待下一次失控，等待可能降临到陈枫、或者其他人身上的灾祸。传功阁那些冷僻残篇像黑暗中的几颗星子，虽然微弱，却指明了方向。他需要更多的知识，更深的理解，关于灵力冲突，关于封印，关于那些玄之又玄的“因果”、“业力”。

可是，他只是一个杂役。上次能进入传功阁一层，全靠陈枫争取来的临时玉牌，且只有短短一个时辰。那种机会可遇不可求。

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？

萧天赐的目光，缓缓落在了枕边那枚已经失去光泽、刻着“杂役·临时”字样的玉牌上。玉牌是上次任务后交还的，理论上已失效。但……

一个念头，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，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。

传功阁每日酉时末闭阁，由值守弟子清点检查后落锁。但阁内典籍浩繁，书架林立，每日清扫整理的工作量并不小。白天有弟子阅览，不便大肆清理。那么，夜间闭阁后，是否需要有人进行更彻底的清扫维护？比如，擦拭高层书架，清理角落积尘，整理那些无人问津的残破古籍？

杂役弟子中，有没有这样的夜间清扫岗位？即便没有常设，能否……主动申请？

这个想法带着冒险的味道。主动申请夜间进入传功阁，一个灵力驳杂、身份低微的杂役，难免引人疑窦。但也许，正因为他是杂役，因为他的“灵力韧性”曾引起凌无绝注意（虽非好事），因为陈枫受伤后可能有一些关于他“不稳”的流言……主动申请一份苦累、无人愿做的夜间清扫工作，反而可能显得“老实本分”、“急于表现”或“戴罪立功”？

这里面的分寸需要仔细拿捏。申请的理由必须充分且合理——比如，感激宗门收录，惶恐于之前任务可能有的“失误”（虽然陈枫已澄清），愿以加倍劳作弥补；或者，直言渴望接触典籍，增长见识，哪怕只是清扫时“沾染些书卷气”。态度要诚恳，甚至要带点底层弟子特有的笨拙和渴望。

风险在于，可能被拒绝，甚至可能因为“意图接近典籍”而受到更严厉的审视。尤其是，若凌无绝或者其下属知晓此事……

但收益也同样诱人。夜间传功阁，无人打扰，寂静无声。他有更多时间仔细翻阅那些角落里的残篇，甚至可能发现白天匆匆一瞥时遗漏的东西。而且，夜间值守的弟子通常不会太严格，只要他不损坏典籍，不试图将东西带出，或许能争取到更大的自由度。

这是一场小小的赌博。赌的是管理传功阁日常事务的执事或管事，是否愿意行个方便，是否懒得深究一个杂役弟子的“上进心”。赌的是他的理由能否打消可能的疑虑。

萧天赐反复权衡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失效的玉牌。最终，对知识的渴望，对掌控自身命运的迫切，压过了对风险的恐惧。

第二天一早，萧天赐没有直接去灵田，而是仔细洗漱，换上最干净整齐的杂役服，来到了负责外门庶务调配的“执役堂”。他并没有直接找上次那位刘师叔，而是寻了一位面相看起来相对和善、正在整理卷宗的中年管事。

他躬身行礼，将自己的意图——渴望为宗门多做贡献，申请传功阁夜间清扫工作，言辞恳切，甚至带着几分因为陈枫受伤而生的“不安”和“想要做点什么弥补”的急切。他特意提到了自己上次白天清扫时“手脚还算利落”，也提到了对典籍的敬畏和“哪怕打扫时能远远看着，也觉得心安”的笨拙向往。

那管事起初有些诧异，打量了他几眼。夜间清扫传功阁确实有需求，但多是惩罚犯错的弟子，或者由固定几个年老迟钝的杂役轮值，少有年轻杂役主动申请。他翻了翻名册，又询问了几句，大抵是觉得这少年态度诚恳，模样也老实，修为低微翻不起浪，加之夜间清扫本就不是什么要紧差事，便挥了挥手。

“既然你有此心，便去试试。每旬可轮值两夜，自亥时起，至丑时止。具体事宜，去传功阁找值守的邓师兄报备，他会给你安排活计，也会盯着你。”管事提笔在册子上记了一笔，递给他一块新的、质地更差的木牌，上面刻着“夜勤”二字和一个小小的云纹，“规矩你知道，损坏典籍，擅动禁制，或试图夹带，严惩不贷。”

“弟子明白，多谢管事成全！”萧天赐双手接过木牌，心跳如擂鼓。第一步，成了。

当夜亥时，月明星稀。萧天赐揣着那块“夜勤”木牌，再次来到了传功阁。白日里肃穆的阁楼，在夜色中更显静谧深沉，只有门口悬挂的两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。

值守的是一位三十来岁、面容有些木讷的邓姓外门弟子，练气六层修为。他查验了木牌，又例行公事地叮嘱了几句不得损坏典籍、不得进入二层以上等规矩，便打了个哈欠，指着角落里的清扫工具：“从最里面那个角落开始，慢慢往外清理。动作轻些，莫要惊扰了……”他顿了顿，似乎觉得这话对个杂役说有些多余，摆摆手，“去吧，丑时我来锁门。”

萧天赐恭敬应下，拿起工具，走进了空旷寂静的阁内。

与白日的庄重忙碌不同，夜间的传功阁仿佛沉睡了。高高的书架投下大片浓郁的阴影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、灵木和灰尘的混合气味，唯一的声音是他自己刻意放轻的呼吸和脚步声。长明灯的光线有限，许多书架深处一片昏暗。

这正合他意。

他先是从最里侧那个曾发现冷僻残篇的角落开始，认认真真地擦拭书架，清理地面。动作一丝不苟，仿佛真的只是来履行清扫职责。邓师兄偶尔会踱步过来看一眼，见他埋头干活，便又踱回门口附近，倚着门框，似乎有些昏昏欲睡。

大约过了一个时辰，萧天赐估摸着邓师兄的警惕性已降至最低，且夜间巡查间隔变长，才开始实施他真正的计划。

他依旧保持着清扫的姿态，但动作更慢，目光更加仔细地扫过经过的每一片书架，尤其是那些摆放着非主流典籍、兽皮卷、残破玉简的区域。夜间的寂静让他能更专注地阅读那些匆匆一瞥时忽略的只言片语。

《地煞阴脉考·残》——提及某些阴邪灵力可能如寄生虫般依附宿主经脉，汲取生机，难以根除。

《轮回业报说浅析》——某个佛道旁支的修士随笔，认为重大因果牵连会形成“业力”，如影随形，影响气运乃至修行。

《灵植寄生术异闻》——讲述了一些罕见灵植寄生修士、共生或反噬的诡异案例，其中提到“灵力属性相冲者，易为寄生之温床”。

《上古禁忌杂录·碎片》——残破玉简，神识探入，满是裂痕，只言片语跳动着：“窃天之罚……”“因果线……可视……”“罪业缠身，灵力自污……”

这些记载，远比之前看到的更加深入，也更加触目惊心！它们不再仅仅是描述现象或提出粗浅方法，而是开始触及本质——“业力”、“因果”、“寄生”、“窃天”、“罪业”……这些词汇如同沉重的鼓点，一下下敲击在萧天赐的心头，与他自身的状况产生着可怕的共鸣！

他体内那股阴冷灵力，不正像一种“寄生”吗？那红线，是否就是某种“因果线”的显化？他这身修为的来历，与“窃天”何异？而因此背负的，是否就是所谓的“罪业”和“业力”？

寒意，伴随着一种奇异的、接近真相的颤栗，蔓延全身。他仿佛在透过这些支离破碎的古老记载，窥视着自己身上那诡异能力的冰山一角。世界的另一面，那些隐藏在正统修炼体系之下、涉及规则、因果、罪罚的隐秘层面，正以一种残酷的方式，缓缓向他揭开一角。

他如饥似渴地阅读、记忆着。哪怕很多内容残缺不全，语焉不详，甚至彼此矛盾，但每一个相关的字句，都可能是一块拼图。他知道自己无法一次理解透彻，只能先将这些碎片强行烙印在脑海。

时间在专注中飞快流逝。临近子时，邓师兄似乎彻底睡熟了，门口传来轻微的鼾声。

萧天赐的胆子稍稍大了一些。他不再局限于那个角落，开始小心地移动，在更多摆放冷僻典籍的区域流连。他甚至尝试用那枚失效的临时玉牌，去接触一些白天不敢轻易碰触的、看起来更加古旧的玉简封印（最外围最低级的），居然成功打开了一两个！这意外的发现让他心跳加速，这失效玉牌或许还残留着极微弱的权限？

就在他沉浸于一片关于“灵力污染与净化”的古老兽皮记载时，阁楼深处，通往二层的楼梯方向，忽然传来**极其轻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“咔哒”一声**，像是某块地板被踩动，又像是某种机括被无意触发。

萧天赐浑身一僵，瞬间从专注状态惊醒，冷汗渗出。他立刻将兽皮卷放回原处，拿起麈尾，装作认真擦拭旁边的书架，同时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，侧耳倾听。

除了自己的心跳和邓师兄隐约的鼾声，再无其他声响。

是听错了？还是……这夜间传功阁，除了他和邓师兄，还有别人？

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。他不敢再冒险深入，强迫自己收敛心神，专注于眼前的“清扫”，但眼角余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郁的阴影。

直到丑时将至，邓师兄揉着眼睛过来催促，萧天赐才带着满脑子的纷乱信息和对那声异响的疑虑，离开了传功阁。

走在返回杂役峰的路上，夜风清冷。萧天赐的脑海中，那些关于“业力”、“因果”、“寄生”、“罪业”的碎片化记载不断翻腾，与他自身的红线、阴冷灵力、古玉反应交织碰撞。

他隐约感觉，自己似乎摸到了一条隐藏在表象之下的、更加宏大也更加凶险的规则脉络。而这脉络，正与他那“借贷”而来的修为和诡异能力，紧密相连。

今夜之行，收获远超预期。他不仅接触到了更高层次、更隐秘的概念，验证了夜间获取知识的可行性，更察觉到这传功阁深夜，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。

那声异响，是偶然，还是预示着更深的水？

而他所寻求的掌控自身之道，是否就藏在这些触及世界隐秘规则的残篇断章之中？

怀揣着更多的疑问和一丝隐约的警惕，萧天赐踏着星光，走向那间依旧冰冷的土坯屋。他知道，从今夜起，他的探索将进入一个更深入、也更危险的阶段。

而他的“谋”，在这寂静的深夜里，才刚刚迈出第二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