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像一层灰白的纱,裹着江州城东碧水湾别墅区的轮廓。六点差五分,天色还是铁青的,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。苏家宅院最西侧的围栏边,露水压弯了狗尾巴草的穗子,忽然微微颤动——一道影子翻过三米高的铁艺栏杆,落地时轻得像片叶子。
林羽站直身子,军绿色背心已经湿透,紧贴着前胸后背。他抬手抹了把脸,汗水混着晨雾,顺着那道从左肩斜贯到右腰的伤疤往下淌。疤是浅白色的,像干涸的河床,三年前在北境雪原上,十七块弹片留下的纪念。他在原地站了几秒钟,耳朵微微动了动——保安的巡逻车刚从隔壁街开过去,轮胎压过湿漉漉的柏油路,声音由近及远。
然后他才动,脚步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。穿过花园时,他特意绕开了那丛刚浇过水的月季,鞋底踩在鹅卵石小径的干燥处。这是刻进骨头里的本能:隐匿,警惕,随时准备战斗。三年了,这种本能非但没有钝化,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中磨得更加锋利。
西侧那间由储藏室改成的房间门虚掩着。推开门,十平米的空间里弥漫着旧纸箱和防潮剂的味道。一张行军床,一个掉了漆的铁皮衣柜,墙上挂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肩章处空空如也。林羽在门口顿了顿,目光扫过房间每个角落——门缝下他夹的那根头发还在原位,窗台上灰尘的痕迹也没有变化。安全。
他拧开水龙头,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。镜子里的人三十岁上下,面容刚毅,下颌线像是用刀削出来的。但那双眼睛——三年前,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冰锥,现在却蒙着一层雾,所有的锋芒都被刻意收敛起来。如果不是那场意外,他现在应该还在北境,领着“龙魂”特战队在边境线上巡逻,而不是在这座湿漉漉的江南城市里,扮演一个窝囊的上门女婿。
记忆总在不设防的时候窜出来。那年冬天的雪真大啊,鹅毛似的,落在睫毛上瞬间就结了冰。代号“雪崩”的围剿行动进行到第七天,他们在边境线附近发现了那伙武装分子的临时据点。凌晨三点,林羽带着十七名队员潜入,一切顺利得反常。就在他们准备收网的时候,耳麦里刺耳的电流声炸开,然后是一片死寂——通讯被切断了。
接下来是地狱般的十七分钟。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,子弹打在冻土上溅起混着雪沫的泥浆。林羽记得自己把受伤的队员拖到掩体后面,记得温热的血溅在雪地上的刺眼红色,记得最后一眼看到陈锋——他七年的副官,站在对面山坡上,举着望远镜朝这边看。
再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。消毒水的味道,白色的天花板,还有床边那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。苏镇山,苏家老爷子,那年七十整,头发全白了,但腰板挺得笔直。“我在边境采药,听见枪声,摸过去的时候你趴在雪地里,血都快流干了。”老人说话慢条斯理,手里还端着个冒着热气的药碗,“追你的人在山下搜了三天,我带着你在山洞里躲了三天。”
林羽想说话,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。
“有人要你死,而且是你身边的人。”苏镇山用勺子搅着药汤,雾气蒙上他的老花镜,“想活命,就跟我走。但有个条件——隐姓埋名三年,入赘我苏家,护我苏家周全。”
报答救命之恩只是一部分。林羽更需要一个合理的消失方式,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去处。在查出内鬼、为那十六个兄弟讨回公道之前,他必须从所有人的视线里彻底消失。于是有了那份口头协议,有了这三年的隐忍。
“林羽!林羽!”粗鲁的拍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,木门被拍得簌簌落灰,“死了吗?没死就滚出来干活!”
是王妈,苏家的保姆,五十多岁,嗓门大得能震碎玻璃。她是二房太太李秀兰的远房表姐,自从林羽入赘,便自觉高人一等,指使他像使唤牲口。
林羽套上那件洗得发灰的T恤——领口已经松了,下摆还有两个不起眼的小洞。打开门,王妈叉着腰站在门外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:“磨蹭什么?后院落叶扫了没?厨房垃圾倒了没?还有,二少爷的车昨晚脏了,等会儿去擦干净!吃白饭就得有吃白饭的觉悟!”
“知道了。”林羽的声音平静无波,像一潭死水。
这样的早晨已经重复了八百多天。他拎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,扫帚柄磨得光滑,握上去还有温润的触感。后院不大,但种了两棵老梧桐,秋天一到,巴掌大的叶子落个没完。林羽扫得很慢,很仔细,连砖缝里的碎叶都挑出来。扫地的时候,他的眼睛也没闲着——围墙外的街道上,送奶工的电瓶车准时经过;对面别墅三楼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,很快又合上了;树枝上的麻雀惊飞了一片,不是因为他的扫帚,而是有只野猫从围墙上跳了过去。
一切正常。或者说,一切看起来正常。
七点半,苏家主宅的餐厅里已经坐满了人。长条餐桌铺着米白色的桌布,中间摆着一盆蔫了的百合。首位空着——苏老爷子近来咳得厉害,多在房里用早餐。左手边坐着长子苏文渊一家,右手边是次子苏文博夫妇。再往下是几个旁支亲戚,还有苏家第三代:长孙苏明轩、次孙苏明宇,以及林羽名义上的妻子——苏家独女苏清月。
“清月,听说赵三虎又截了我们两笔订单?”苏文渊放下手里的《江州日报》,眉头皱成一个川字。他五十出头,头发白了一半,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布满血丝。
苏清月点点头,舀了一勺粥却没往嘴里送。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,衬得脸色有些苍白。“昨天王经理去谈合同,刚递上报价单,对方就摆手说‘别浪费彼此时间了,赵爷发话了,谁跟苏家合作就是跟他过不去’。”
“欺人太甚!”苏明轩拍桌而起,碗里的豆浆溅出来几滴。他是苏文渊的独子,二十五岁,三个月前刚从英国读完商科硕士回来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西装即使在早餐时间也穿得笔挺。“赵三虎算什么东西?十年前还在菜市场收保护费的小混混,现在倒成了人物了?”
“混混?”苏文博冷笑一声,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。他是苏家老二,比大哥小三岁,但保养得好,看起来反而年轻些。“现在的赵三虎手底下有六家药材公司,掌控着江州六成批发渠道,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。你拿什么跟人家斗?拿你那本剑桥的毕业证书?”
餐厅里的空气顿时重了几分。苏家做药材生意起家,到苏镇山这代已经是第三代,在江州也算有头有脸的老字号。但这些年行业洗牌,赵三虎这种不按规矩出牌的野蛮人迅速崛起,价格战、挖墙角、甚至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,硬生生从传统商户嘴里抢下一大块肉。
“要我说,还是怪有些人晦气。”二太太李秀兰忽然开口,她今天穿了件绛紫色的旗袍,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又大又圆。说话时,她眼睛瞟向刚走进餐厅的林羽,嘴角往下撇着。“自从三年前某人进了门,咱们家就一天不如一天。老爷子也是老糊涂了,非要招这么个……”
“二婶。”苏清月打断她,声音不大,但冷得像掺了冰碴子。“早餐时间,说这些没意义。”
林羽沉默地走到餐桌最末的位置坐下。那里通常只摆着一碗白粥、一碟酱黄瓜,与其他人的牛奶面包煎蛋形成刺眼的对比。粥已经凉了,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。
“哟,咱们的‘贤婿’来了。”苏明宇怪腔怪调地说。他是苏文博的儿子,二十三岁,染着一头扎眼的黄毛,耳朵上至少打了五个耳洞。“昨晚去哪儿潇洒了?该不会又去码头扛包了吧?听说最近海鲜到货多,一晚上能挣三百呢!”
几个年轻辈的亲戚捂着嘴笑起来。苏清月握筷子的手指节泛白,指甲掐进了掌心,但她没有回头,也没有说话。三年前那个雨夜,爷爷把她叫到书房,说要她嫁给一个叫林羽的男人时,她以为老爷子疯了。没有婚礼,没有宴请,甚至没有像样的介绍,只是去民政局领了张证,然后这个男人就住进了家里最角落的房间。三年来,她和林羽说话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——事实上,整个苏家对林羽的态度,都让她感到一种复杂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。像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按进泥里,而自己就站在旁边,连拉一把的念头都生不出来。
“够了。”苏文渊沉声道,眼镜片后的眼睛扫过餐桌,“有这功夫斗嘴,不如想想怎么应付赵三虎。今天下午的家族会议,都拿出点主意来。”
早餐在压抑的沉默中结束。众人陆续离席时,李秀兰故意从林羽身边经过,手一歪,半杯牛奶全泼在了他的裤腿上。
“哎哟,手滑了。”她毫无诚意地说,嘴角却翘得老高,“反正你这裤子也不值钱,对吧?夜市上三十块两条买的?”
林羽低头看着湿透的裤腿,牛奶顺着帆布面料往下淌,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。他缓缓抬起眼。那一瞬间,李秀兰忽然觉得脊背发凉——这个窝囊废的眼神,冷得像雪原深处独行的狼,不是凶狠,而是一种绝对的、漠视生命的寒意。
但下一秒,林羽已经低下头,抽出纸巾慢慢擦拭:“没事。”
苏清月站在餐厅门口,手里拎着公文包,将这一幕尽收眼底。她咬了咬下唇,唇膏留下浅浅的齿痕。有那么一秒钟,她想说点什么,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最终,她转身,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急促,越来越远。
上午十点,车库里的光线昏暗得像黄昏。林羽蹲在苏明宇那辆红色跑车旁边,手里拿着麂皮布,一点点擦着轮毂上的泥点。车库里有股淡淡的汽油味,混着皮革和香薰的味道——苏明宇在车里挂了三个香薰瓶,味道浓得呛人。
口袋里的老款诺基亚忽然震动起来,嗡嗡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被放大。林羽动作一顿,警惕地环顾四周。车库里只有他一个人,但墙上那个摄像头亮着红灯。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,假装去拿水桶,走到摄像头死角,才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。
“龙首,查到了。”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,带着明显的北地口音,像是被风沙磨砺过。“三年前‘雪崩’行动前一周,陈锋的账户分三次收到境外汇款,总共两百万美元。汇款方绕了七个空壳公司,最后指向南美‘黑鹫’佣兵团的一个匿名账户。”
林羽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。车库里很安静,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,沉稳,但比平时快了半拍。
“继续。”
“还有,陈锋在事发后第三个月‘意外’车祸死亡,尸体当天就火化了。但我们的人想办法调到了停尸房的原始记录——死者的指纹和陈锋档案里的对不上。他很可能还活着,换了身份。”
“他现在在哪儿?”
“线索断了三次,最后指向江州。”对方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“另外,老爷子让我提醒你,最近江州不太平。有三股不明势力在活动,似乎在找什么人。其中一伙上周在城南旧码头出现过,打听一个‘背上有很多疤的男人’。你要小心。”
电话挂断后,林羽站在原地,盯着手里那块脏了的麂皮布。车库顶灯投下的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阴影。陈锋,那个跟他同吃同住七年的兄弟,演习时替他挡过模拟弹,出任务时把最后一包压缩饼干留给他,说“头儿你比我重要”。原来所有的生死与共,都可以用两百万美元买断。原来人心里可以藏那么多东西,藏七年都不露一丝破绽。
而现在,这个人很可能就在同一座城市,甚至可能已经知道林羽还活着。那些在码头打听伤疤的人,是陈锋派来的,还是当年那伙武装分子的残党?或者,是别的什么人?
“林羽!”苏明宇的喊声从车库门口传来,带着不耐烦,“车擦好了没?磨磨蹭蹭的!下午我还要出去!”
林羽深吸一口气,再抬起头时,眼神里所有的寒意和锐利都已经敛去,又变回那潭死水。他提着水桶走出去,腰微微弓着,像是被生活压弯了脊梁。
下午两点的会议室,烟雾浓得能呛死人。所有苏家核心成员都到了,连卧病多日的苏老爷子也被搀扶着出席。老爷子坐在轮椅上,腿上盖着条薄毯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脸上的老年斑在日光灯下格外明显。但他的眼睛——浑浊,却依然锐利,像生了锈但还没钝的刀。
“情况大家都知道了。”苏文渊站在投影幕布前,激光笔的红点在财务报表上跳动,“上个月我们亏损两百三十七万,这个月如果拿不回被赵三虎截走的订单,资金链最多撑到二十五号。银行那边的消息,刘行长明确说了,月底前还不上这笔贷款,下个月就不会再放款。”
幕布上的数字红得刺眼。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。
“要不……咱们去求求赵三虎?”坐在角落的一个旁支亲戚小声开口,是苏文渊的堂弟苏文礼,管着两家分店。“服个软,送点礼,说不定……”
“服软?”苏明轩激动地站起来,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,“三叔,咱们苏家三代人的脸往哪儿搁?他赵三虎十年前算什么?在菜市场收保护费被联防队追着跑的小混混!现在倒要我们去求他?”
“那你有办法?”苏文博冷冷反问,手里的打火机一开一合,咔哒咔哒响。“硬拼?咱们现在账上能动用的现金不到五十万,赵三虎随便一家公司的流动资金都是千万级别。怎么拼?拿什么拼?”
苏明轩张了张嘴,脸涨得通红,却说不出话来。现实像一盆冰水,把年轻人所有的热血和意气都浇透了。
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。那种沉默是有重量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,骨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,脸面更是奢侈品。
就在这时候,一直坐在会议室最角落阴影里的林羽,忽然开口了。
声音不大,但在死寂的房间里,每个字都清晰得像石子投进深井。
“我去试试。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,齐刷刷转过头,看向那个方向,仿佛才发现会议室里还有这么个人存在。
“你?”苏明宇先反应过来,噗嗤笑出声,笑得前仰后合,黄毛一颤一颤的。“你去干什么?给赵三虎擦车?还是给他当人肉沙包?哦对,你扛打吗?赵三虎手底下那些打手,一拳能把你这种身板揍散架!”
李秀兰也跟着笑,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掩着嘴:“哎哟,咱们这女婿终于想为家里做点贡献了?可惜啊,赵三虎可不缺擦鞋的。人家现在出入的都是五星级酒店,鞋底都不沾灰的。”
苏清月坐在父亲旁边,下意识地看向林羽。这三年来,她从未见这个男人主动要求过什么。他总是沉默地接受一切安排,像一株没有情绪的植物,或者一堵不透光的墙。此刻他突然开口,反倒让她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——不是期待,更像是一种……不安。
“林羽,”苏文渊皱着眉头,激光笔在手里无意识地转着,“这不是逞能的时候。赵三虎那种人,不是你能应付的。”
“我没逞能。”林羽站起来。他还是穿着那件发灰的T恤,裤腿上有没完全洗掉的牛奶渍,但站直的瞬间,整个人的姿态莫名有些不同。不是挺拔,而是一种……稳定。像山,或者像树,根扎得很深的那种稳定。“我和赵三虎……有点旧交情。”
这话半真半假。他确实知道赵三虎——三年前在北境,赵三虎的大哥赵天龙走私军火和违禁药品,被林羽带队一锅端了。那是个雪夜,他们在边境线附近的废弃矿洞里找到藏货点,总共查获了够装备一个连的枪械,还有半吨麻黄碱。赵天龙判了无期,赵三虎当时只是个小角色,负责在江州接货,侥幸逃脱。这些情报,是林羽这三年来暗中搜集的无数信息中的一小部分。他的手机里有个加密文件夹,里面存着江州所有头面人物的资料,谁有什么把柄,谁和谁有过节,谁背后站着什么人,一清二楚。
“旧交情?”苏明宇夸张地大笑,拍着桌子,“你一个搬砖的,跟江州药材大王有旧交情?该不会是你爹当年给他当过马仔吧?还是你妈……”
“让他去。”
一个苍老但威严的声音响起,不高,却像锤子一样砸碎了所有的嘈杂。
所有人都看向轮椅上的苏镇山。老爷子咳嗽了两声,咳得胸腔里像是有破风箱在拉,保姆连忙递上温水。他喝了一口,慢慢放下杯子,目光越过长条餐桌,落在林羽身上。
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。不是信任,更像是一种……审视。
“爸……”苏文渊想说什么。
“让他去。”苏镇山重复了一遍,语气不容置疑。“明天就去。”
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散了。苏文渊拉着老爷子低声说着什么,苏文博夫妇脸色难看,苏明宇还在那儿阴阳怪气地笑。林羽起身往外走,经过苏清月身边时,听见她极轻地问了一句:“你真的有办法?”
他没停步,也没回头,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,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第二天早上九点,林羽站在了赵三虎公司的楼下。这栋三十层的玻璃幕墙大厦在江州CBD鹤立鸡群,楼顶“三虎集团”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。大堂里铺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,前台坐着两个妆容精致的女孩,背景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。
林羽今天穿了件稍微像样点的衬衫——还是苏清月三年前随手扔给他的,当时说是买错了尺码。浅蓝色,棉质的,洗得有些发白,但熨烫得很平整。他走到前台,报了自己的名字,说找赵三虎。
两个女孩对视一眼,眼里有明显的鄙夷。其中一个拿起内线电话,低声说了几句,挂断后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赵总在开会,让你去十八楼会客室等。”
等电梯的时候,林羽透过锃亮的金属门反射,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。块头很大,衬衫领口勒着粗脖子,耳朵上别着空气导管耳机。从他一进大堂,这两个人就一直跟着。
十八楼的会客室宽敞得能打羽毛球,落地窗外是半个江州的景色。林羽在真皮沙发上坐下,立刻有秘书端来一杯水——一次性纸杯,放在玻璃茶几上时力道不小,水溅出来几滴。秘书什么也没说,转身出去,门关得有点重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,从九点半走到十一点,又从十一点走到下午一点。没有人来,也没有人再送水。林羽坐着,腰板挺直,双手放在膝盖上,像一尊雕塑。窗外的太阳从东边慢慢爬到头顶,又缓缓西斜,玻璃幕墙反射的光斑在房间里缓慢移动。
下午三点,会客室的门终于开了。
进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穿着骚包的紫色衬衫,最上面两颗扣子没系,露出小半片纹身——是个虎头。他梳着大背头,油光水滑,手里夹着根雪茄,还没点着。身后跟着四个壮汉,就是大堂里那俩,又加了两个。
“你就是苏家那个上门女婿?”赵三虎在对面沙发坐下,翘起二郎腿,雪茄在手指间转着。他没看林羽,而是欣赏着自己手腕上的金表,表盘上镶了一圈钻,闪得人眼晕。
“是。”林羽说。
“听说你想跟我谈?”赵三虎终于抬起眼皮,那双眼睛很小,眼白很多,看人的时候像毒蛇在打量猎物。“谈什么?谈你怎么吃软饭的?这个我倒挺有兴趣,苏家那丫头听说长得不错,就是性子冷了点。怎么,伺候得不舒坦,想换换口味?”
他身后的壮汉们哄笑起来。
林羽脸上没什么表情,等笑声停了,才开口:“苏家的订单,请你高抬贵手。”
“哦——”赵三虎拖长了音,身子往前倾了倾,“凭什么?”
“凭这个。”林羽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,放在茶几上。
是个U盘,黑色的,很普通,地摊上十块钱能买三个。
赵三虎眯起眼睛,示意手下拿过来。一个壮汉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,点开里面唯一的文件。是几张照片,还有一份扫描件。照片拍得有点模糊,但能看清是集装箱,箱门开着,里面堆着成箱的药品。扫描件是一份报关单,商品名写的是“保健食品”,但照片里那些箱子上的标签,分明是某种处方药的化学名。
赵三虎的脸色变了。他猛地坐直身子,雪茄也不转了。
“去年三月,你在保税区的那批货。”林羽的声音依然平静,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“实际货值比报关单上多了六倍。偷逃的税款,够你在牢里蹲到退休。”
会客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四个壮汉的手都摸向了后腰。赵三虎盯着电脑屏幕,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,忽然笑起来,笑声干巴巴的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他把雪茄扔在茶几上,“就凭这个?你以为我赵三虎是吓大的?这种照片,我能给你P一百张。”
“照片可以P,但人证不会。”林羽从衬衫口袋里又摸出一张纸条,推过去。“这是当时负责装卸的工头老马的电话,他儿子今年上初中,需要一笔赞助费。还有海关的李科长,他上个月刚在澳门输了八十万,正愁没处填窟窿。”
赵三虎不笑了。他盯着那张纸条,又盯着林羽,小眼睛里闪着凶光。“你查我?”
“自保而已。”林羽迎上他的目光。“苏家只想安安稳稳做生意,不想跟谁结仇。你把订单还回来,之前的事一笔勾销。U盘里的原件我会销毁,这些人也会闭嘴。”
“如果我不呢?”
林羽没说话,只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左边胸口。动作很随意,但赵三虎的瞳孔骤然收缩——他看见了,林羽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,露出的皮肤上,有一小块刺青的边角。那是某种图腾,很特别,赵三虎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类似的东西。
三年前,他大哥赵天龙被带走前,曾经咬牙切齿地说过一句话:“栽在‘龙魂’手里,我认了。但那帮当兵的,迟早要还。”
赵三虎的手在抖。他端起茶几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水,一口气灌下去,水顺着下巴往下淌,打湿了紫色衬衫的前襟。放下杯子时,他的表情已经变了,变得……谨慎,甚至有一丝畏惧。
“订单的事,我会吩咐下去。”他的声音低了八度,“但你要保证,这些东西……”
“明天中午之前,如果苏家收到恢复合作的通知,这些东西就会消失。”林羽站起来,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。“赵总,告辞。”
他转身往外走,四个壮汉下意识地让开路。走到门口时,赵三虎忽然又叫住他:“等等。”
林羽停步,没回头。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林羽侧过脸,从赵三虎的角度,只能看见他小半张脸,和嘴角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弧度。
“苏家的女婿。”
门轻轻关上。会客室里,赵三虎瘫在沙发上,后背全湿了。他盯着茶几上那个U盘,忽然抓起烟灰缸狠狠砸在地上。玻璃碎片四溅,一个壮汉躲闪不及,脸上被划了道口子。
“查!”赵三虎吼道,声音都变了调,“给我查清楚,这孙子到底什么来头!”
而此刻,电梯正在匀速下降。林羽站在轿厢里,看着楼层数字一个个跳动。镜面墙壁映出他的脸,依然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深处,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条加密短信,只有三个字:“已就位。”
林羽删掉短信,把手机放回口袋。电梯到达一楼,门开,他走出去,穿过大堂,推开旋转玻璃门。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,他眯了眯眼睛,然后沿着人行道,慢慢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。
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,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刀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