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指尖红线
晨光像一把钝刀子,慢吞吞地割开了青石山东边天际的鱼肚白。第一缕光线穿过破窗纸,在屋内泥地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时,萧天赐睁开了眼睛。
他几乎一夜没睡。
不是不想睡,是睡不着。每次闭上眼睛,那片血色的月光、胸口被攥紧的剧痛、还有耳边隐约的惨叫声,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逼得他不得不重新睁开眼,死死盯着黑暗里房梁模糊的轮廓,直到眼睛酸涩发疼。
而每当他抬起右手,借着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向食指指尖时,心脏就会猛地一缩。
那条红线还在。
比昨夜更清晰了一些。不是画在皮肤上的,而是从皮肉下面透出来的,像一根极细的血管,但颜色比血更深,更暗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它从指甲根部向下延伸,大约半寸长短,末端隐没在指腹的纹理里。萧天赐试着用拇指去搓,皮肤被搓得发红,可那条线纹丝不动,仿佛已经长进了肉里。
更让他不安的,是身体里的变化。
他盘腿坐在地铺上,闭上眼睛,尝试着像昨夜那样去“感知”。这一次,几乎没费什么力气——一股阴冷的气流,就在小腹的位置盘踞着。那不是他尝试引气入体时捕捉到的那丝微凉气息,那丝气息还在,很微弱,像风中的烛火;而这股气流要庞大得多,也……沉得多。像一潭深秋的井水,冰得刺骨,静静蛰伏在丹田处,偶尔会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。
萧天赐试探着,用意念去触碰那股气流。
嗡——
脑海中一声轻微的鸣响。那股阴冷的气流像是被惊动的毒蛇,猛地窜动了一下,顺着某条他从未知晓的路径,瞬间冲到了指尖!
“嘶!”他倒抽一口冷气,猛地睁开眼。
右手食指指尖,那条红线此刻正发出极其微弱的、暗红色的光。光芒一闪即逝,但指尖周围的空气却似乎扭曲了一瞬,温度骤降。他低头看去,地铺旁散落的几根干草,靠近指尖的那一端,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了一层白霜,随即变得脆弱,轻轻一碰就碎了。
萧天赐像是被烫到一样,猛地缩回手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
这是什么?
他喘着粗气,冷汗从额角滑下来。昨夜发生的一切不是梦,不是幻觉。他真的……获得了某种“东西”。那股阴冷的气流,明显不是他自己修炼出来的,它凭空出现在体内,庞大而陌生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。
还有修为。
他再次闭眼,细细体会。练气三层——这个认知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,仿佛他早就知道一样。引气入体是修真的第一步,成功之后便是练气期,分九层。镇上说书先生讲过,寻常人从引气入体到练气三层,哪怕资质不错,有丹药辅助,也至少要一年半载的苦功。而他,只是昨夜那一次尝试,一次剧痛,就莫名其妙地跨过了这道门槛。
没有喜悦,只有更深的恐惧。
这力量来得太诡异,太轻易。像是一个诱饵,背后连着看不见的钩子。那股阴冷的灵力盘踞在丹田里,与他自己那丝微弱的温热气息格格不入,两者泾渭分明,却又诡异地共存着。
炕上传来窸窣的动静,张老秀才醒了,又开始压抑地咳嗽。
萧天赐立刻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,迅速起身。他舀了半瓢凉水,胡乱抹了把脸,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。然后他走到灶台边,熟练地生火、烧水,从墙角陶罐里舀出小半碗糙米,想了想,又多抓了一小把——昨夜那番折腾,养父肯定也没睡好,得吃点实在的。
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,米香混着柴火气慢慢飘散开来。萧天赐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,添着柴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到自己的右手上。
他慢慢摊开手掌,仔细端详。
除了指尖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线,手还是那双手,粗粝,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。可他知道,里面不一样了。那股阴冷的气流还在,像一块冰坨子坠在小腹,时刻提醒他昨夜发生的诡异。
“天赐……”炕上传来养父虚弱的声音,“你……昨晚到底怎么了?”
萧天赐添柴的手顿了顿。他背对着炕,沉默了几秒,才低声道:“真的没事,爹。就是……可能有点着凉,魇着了。”
这话说得干巴巴的,他自己都不信。
张老秀才没再追问,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东西:担忧、无力,还有某种萧天赐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。
粥熬好了,萧天赐盛了一碗稠的,端到炕边。他扶着养父坐起来,一勺一勺地喂。老人喝得很慢,浑浊的眼睛一直看着他,看得萧天赐心里发慌,只能低下头,专注地盯着碗里的粥。
“天赐啊,”喝了几口,张老秀才忽然开口,声音嘶哑,“要是……要是爹哪天不在了,你一个人,要好好的。”
萧天赐的手猛地一抖,勺子磕在碗沿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“爹!您别胡说!”
“不是胡说。”老人摇摇头,伸出枯瘦的手,想摸他的头,伸到一半却没了力气,只能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,“爹这身子,自己清楚。这些年,苦了你了……”
“不苦。”萧天赐打断他,声音有些发哽,“爹把我养大,教我识字,一点都不苦。”
张老秀才笑了笑,那笑容在枯瘦的脸上显得格外苍凉。他没再说什么,只是慢慢喝完了一碗粥。
收拾完碗筷,萧天赐像往常一样,拿起柴刀和麻绳,准备上山砍柴。出门前,他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的养父。老人闭着眼睛,胸口微微起伏,睡得很不安稳,眉头紧锁着。
他轻轻带上门,走进清冷的晨光里。
山村刚刚苏醒,几户人家的烟囱冒着青烟。有早起挑水的汉子跟他打招呼:“天赐,这么早又上山啊?”他含糊地应了一声,低着头快步走过。他不敢看别人的眼睛,怕被人看出自己身上的异样。
青石山的早晨雾气蒙蒙,草木上挂着露珠。萧天赐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山里走,柴刀别在腰后,脚步却比往日沉重许多。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去经常砍柴的林子,而是拐了个弯,钻进一处更加偏僻、草木更深的山坳。
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,乱石嶙峋,野草长得有半人高。萧天赐在一块背阴的大石头上坐下,四下看了看,确认无人,才深深吸了一口气,再次摊开自己的右手。
指尖的红线在晨光下显得淡了些,但依然清晰可见。
他闭上眼睛,尝试再次去“感受”体内那股阴冷的灵力。这一次,他没有直接触碰,而是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探路者,远远地“观察”着它。那股力量蛰伏着,冰冷,死寂,却又蕴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活性。它和自己那丝微弱的气息之间,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。
萧天赐犹豫了很久,终于还是决定再试一次。他需要知道,这到底是什么,自己能控制多少。 他集中精神,尝试像调动自己那丝气息一样,去“引导”那股阴冷灵力,让它沿着手臂,缓缓流向指尖——不是冲撞,而是平缓地流动。 过程比想象中艰难。那灵力像是一条冰冷的、滑腻的蛇,极不情愿地随着他的意念移动,速度慢得令人心焦。他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蔓延,所过之处,肌肉都有些僵硬发麻。 终于,一丝微不可察的、带着暗红光泽的灵力,被他艰难地引导到了食指指尖。 就在灵力触及指尖皮肤的刹那—— 嗤! 一声轻响,像是烧红的铁块丢进冷水里。 萧天赐猛地睁眼,看见自己指尖前方,一株紧挨着石头的、生机勃勃的野草,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枯萎!原本青翠的叶片眨眼间变得枯黄、卷曲,叶脉变成暗褐色,然后整株草软塌塌地倒伏下去,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命力。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,距离这株枯草不到三尺的另一丛杂草,却像发了疯一样猛长起来!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开,颜色变得更加深绿,茎秆拔高、变粗,短短几个呼吸间,就比周围的同伴高出了一大截,显得异常肥硕、怪异。 萧天赐触电般收回手指,指尖那股阴冷的灵力也随之缩回体内。 他盯着那株瞬间枯死的草,和那丛疯长的草,脸色煞白,呼吸都停滞了。 掠夺……与赋予?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。他刚才做了什么?他只是引导了一丝那诡异的灵力外泄,甚至没有刻意针对什么,结果就造成了这样可怕的效果——一株草死去,另一株草获得反常的生机。 如果……如果这灵力触及的不是草,而是人呢? 昨夜那隐约听见的惨叫声,再次在他耳边响起。百里之外,那个暴毙的血神教采药使…… 一个可怕的联想,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成型。难道自己体内的这股阴冷灵力,和那人的死有关?难道自己指尖这条红线,就是某种……连接的标记? 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干涩。 可眼前枯死的草和疯长的草,如此真实,如此诡异,像两个狰狞的符号,嘲笑着他的自欺欺人。 他在石头上呆坐了很久,直到山风吹干了额头的冷汗,带来更深的寒意。他才慢慢起身,脚步有些虚浮。他没有心思再砍柴,胡乱砍了几根枯枝捆好,背在背上,踉踉跄跄地下山。 回村的路上,他刻意避开了人。脑子里乱糟糟的,恐惧、困惑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对那诡异力量的好奇,交织在一起,撕扯着他。 回到那个简陋的家,张老秀才还睡着。萧天赐放下柴捆,走到水缸边,舀起一瓢凉水,从头浇下。 冰冷刺骨的水让他打了个激灵,稍微清醒了一些。他抹了把脸,走到灶台边坐下,从怀里摸出了那半块古玉。 温润的玉身触手微凉。他仔细端详着上面那些细微的纹路,昨夜光线昏暗看不真切,此刻在白天看来,这些纹路更加复杂玄奥,不像是装饰,倒像是一种……符文?或者是地图的碎片? 他把玉凑到眼前,试图看清更多的细节。忽然,他指尖那道红线,毫无征兆地轻轻跳动了一下。 不是疼痛,而是一种微妙的悸动,仿佛被什么牵引着。 萧天赐心头一凛,下意识地将古玉靠近右手。就在古玉距离指尖还有几寸远的时候,那红线竟然又微微亮了一下,虽然极其短暂,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! 古玉和这红线……有关联? 他心跳加速,尝试着将古玉贴在指尖红线的位置。这一次,没有发光,但他能感觉到,丹田处那股阴冷的灵力,似乎……微微波动了一下,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。 这发现让他既紧张又激动。养父说这玉是捡到他时就在襁褓里的,是他身世的唯一线索。而现在,这玉竟然对自己体内莫名出现的诡异力量有反应? 难道自己的身世,和这诡异的力量,本就是一体?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。 他握着古玉,呆坐了许久,直到日头西斜,屋里光线暗了下来。张老秀才醒了,又开始咳嗽。萧天赐连忙收起古玉,起身去熬药。 接下来的几天,萧天赐在极度的煎熬中度过。 他像往常一样砍柴、挑水、熬药、照顾养父,表面上一切如常,甚至比平时更加沉默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内心的风暴从未停歇。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体内那股陌生的阴冷灵力,它盘踞在那里,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恶客,一个随时可能爆开的隐患。 指尖的红线时隐时现,情绪波动大时会更清晰。他不敢再轻易尝试引导那股灵力,那株枯死的草和疯长的草,像噩梦一样烙印在他脑海里。他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,就会对身边的人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——尤其是病弱的养父。 他试过偷偷修炼老道士给的那张“引气诀”,想靠自己的修炼来压制或者炼化那股阴冷灵力。但效果微乎其微。他自己修炼出的那丝温热气息,在那股庞大的阴冷灵力面前,弱小得可怜,别说炼化,就连靠近都会让它躁动。 他也无数次拿起那半块古玉,对着光看,贴在额头感应,甚至尝试着往里面输入一丝自己修炼出的灵力——毫无反应。只有当他体内那股阴冷灵力波动时,古玉似乎才会有极其微弱的共鸣,而那红线便是感应的媒介。 这更像是一个闭环的谜题:红线连接着阴冷灵力,阴冷灵力与古玉隐隐相关,古玉指向他未知的身世。而这一切,都始于那个血色月夜,始于百里外某个人的暴毙。 恐惧像藤蔓,日夜缠绕着他。他变得有些神经质,喂药时手会抖,靠近养父时会下意识地缩回手,夜里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,第一时间去看自己的指尖。 张老秀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,但老人什么也没问,只是看着他的眼神,一天比一天忧虑,一天比一天沉重。偶尔,老人会长时间地看着窗外,看着青石山的方向,嘴里喃喃着一些萧天赐听不懂的、破碎的字句。 这种无声的压力,几乎让萧天赐窒息。他觉得自己像站在薄冰上,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,冰面已经出现了裂痕,而他自己,就是那个可能让冰面彻底碎裂的不安定因素。 第五天傍晚,萧天赐在收拾碗筷时,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空药碗。陶碗掉在地上,“啪”地一声摔得粉碎。 他愣了一下,连忙蹲下身去捡碎片。 “别用手!”张老秀才急声道。 但已经晚了。一块锋利的碎片划过萧天赐的手指,在食指指腹上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。血珠立刻渗了出来。 萧天赐却愣住了。 不是因为疼,而是因为他看见,自己渗出的血珠,颜色……似乎比正常的血要暗一些。而且,在血珠浸出的地方,那道一直若隐若现的红线,骤然变得清晰无比,像一条苏醒的红色细虫,在皮肤下微微扭动了一下!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,伤口处传来的,除了刺痛,还有一丝极其微弱、但又无比清晰的……快感?仿佛有什么东西,正透过这个小小的伤口,贪婪地呼吸着。 他猛地缩回手,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伤口,脸色惨白如纸。 “天赐?割深了?”张老秀才挣扎着想下炕。 “没、没事!”萧天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就划了一下,爹您别动!” 他胡乱用破布条裹住手指,匆匆收拾了碎片,逃也似的出了屋子,蹲在院子里的水缸边,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。 月光清冷,照在他裹着布条的手指上。 布条很快被血浸红了一小点。萧天赐颤抖着手,慢慢解开布条。伤口不深,血已经基本止住了。可是,在伤口旁边,那道红线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、鲜艳,仿佛刚刚吸饱了鲜血。 他体内那股阴冷的灵力,也在伤口出现时,微微活跃了一下。 萧天赐看着自己的手指,看着那道妖异的红线,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绝望,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。 这不是馈赠。 这是诅咒。 他隐隐明白了。那股凭空得来的力量,这诡异的红线,还有那个月夜遥远的惨死…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理解、却本能感到恐惧的真相:他的“变强”,建立在某种可怕的代价之上。 而最可怕的是,他连这代价是什么,由谁支付,都一无所知。 他只是被动地承受着,恐惧着,像一个提线木偶,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走向未知的深渊。 夜风吹过院子,柴垛发出轻微的窸窣声。萧天赐慢慢站起身,走回屋里。油灯下,养父已经疲惫地睡去,眉头依然紧锁。 萧天赐坐在自己的地铺上,在昏暗的光线下,再次摊开自己的右手。 红线依旧。 他握紧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用疼痛来抵御内心翻涌的恐惧和迷茫。 必须弄清楚。 他抬起头,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棂,望向黑沉沉的外面。镇上……或许有答案。那些传闻,那些修士,那些他从未深入了解过的世界。 恐惧驱使他蜷缩,而更深的恐惧,和那一丝对真相的渴望,却推着他向前。 明天,就去镇上。





